巴黎的四季(林郁庭)

入秋之時,我來到巴黎,帶著機場免稅店買的嬌蘭「夜間飛行」。
那是左派執政的90年代末期,而那些養尊處優的政客,早就脫離了群眾,與利益同在──最終左右派都沒兩樣。在經濟衰頹、失業率節節攀升的黯淡前景裡,保守排外的極右派悄悄竄起。
這跟向來搞不清左右、不辨東西南北的我,無甚關係,只是雀躍著社會主義下諸多獎助補貼的福利,我這外國學生也享受得到。
那兩個月著魔地看著季節的色彩流轉。深淺濃淡各異的豔黃緋紅火苗,於街頭竄起,以燎原之勢熱烈延燒,而後幻滅。枯葉於行進的腳下沙沙作響,燒烤栗子的白煙在一堆堆葉塚後昇起,甜蜜的焦香隱隱雜著死亡乾腐的氣息,生命的豐碩與趨於沈寂精煉於此刻。

走過秋的璀璨,冬之巴黎特別讓人不耐。城市的色調已經夠灰白了,陰霾溼冷的冬天更讓它失血般漂去色感,於是心情也像那髒抹布的天候般沈鬱。偶有瑞雪,街景瞬時一亮,大家興奮得猛拍照,可見好景真是不常。大多時候陰雨連日,再怎麼提防,少不得要重感冒一次。
為此,熬到樹梢開始騷動,嫩芽如細雪點點飄上枝枒,人心便柔軟起來了。沒有經歷嚴冬洗禮,確實很難體會銷魂的春之喜悅。遊絲牽惹桃花片的早春,滿街都是兜售黃水仙、白鈴蘭的小販,滿城盡是熱戀的儷影,恨不得繁花不要落盡,春色長留人間。
隨著戀人、怨偶們相偕渡假去,巴黎在夏季成為空城。巴黎人走光了,城裡沸騰的,多是觀光客。渴求濃鬱的草木於缺水期掙扎著,窒於暑氣的遊客在無空調的咖啡廳揮汗,抱怨,接受,再抱怨。總有人捧著旅遊指南,結結巴巴夾著法語單字問路,或操著英文罵怎麼都寫人看不懂的蠢字啊?冷眼望去,我已經能自然地揚起眉頭,帶著巴黎人的優越淺笑──哼,觀光客
又一個秋的降臨。於春季陷入熱戀的情侶,仲夏相約到渡假聖地日以繼夜地做愛,到這時節進入一個轉折期:是豐收之季還是悲秋,都在一念之間。蕭索之冬的考驗後,還相依迎來第二個春天的戀人,才算真正在一起。
能在衷心愛戀的城市走過四季,已經是莫大的幸福,而我在巴黎看了不只一輪循環的四季。
慕名買來的「夜間飛行」,開栓了卻裹足不前──粉味重,太冶艷妖嬈──偶爾偷試一點,終究沒有勇氣擦了出門。離開巴黎後,在某個盲嗅試香的場合,偶然抑或命定地,挑上比淡香水更內斂幽遠的「夜間飛行」香精。當初讓我不安的魅惑氣息──煙花般恣肆綻放的濃郁核心,嬌媚的東方基調裡隱含的動物性,沈醉中一絲微苦微醺,最醍醐的謎樣綠意──如今但覺渾然天成:感官性強的女香,敢於冒險、彷若衝動的個性背後,是動人的純真。
因為巴黎,我終能無畏地於夜間飛行。
《中國時報.2011.5.25》

Comments

Popular posts from this blog

漫談《色∣戒》(林郁庭)

葡萄熟成之季談《美好的一年》(林郁庭)

雙飛人藥水(林郁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