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二重奏:竹風.鈺書《吸血廚師》x 林郁庭《月黑風高》


緣起

嗜血的書寫與影像

            搖擺於英雄與惡魔之間的形象,在歐洲的文化想像中,一直如陰魂徘徊不散:聖女貞德的忠誠追隨者Gilles de Rais[1]Wallachia公國(今羅馬尼亞)的抗突厥英雄Vlad三世Dracula (龍之子)[2]…… 聖潔與邪惡,從來是歐洲文化史上的雙生兒。
            Vampire進入文學書寫,本身就具傳奇性。1816年歐洲氣候異常,酷寒無夏。雪萊夫婦等人拜訪賦居日瓦湖畔的拜倫,窗外連日大雨,五人於是輪流講述奇聞異事互娛,並定下書寫鬼怪故事的競賽之約。雪萊與拜倫都只留下殘稿,瑪麗雪萊的故事後來成就了《科學怪人》,拜倫的醫生John Polidori根據拜倫未完的故事,日後寫成The Vampyre,拜倫式英雄呼之欲出,奠定了魔魅的吸血貴族形象,成為英國文學史的吸血鬼濫觴。到了1897年,Bram StokerDraculaVlad三世的釘人酷刑得到靈感,把族譜返溯至文化交叉口的Transylvania(今羅馬尼亞西北部),成為經典,卻也擠壓掉歐洲吸血鬼文學中其他豐富多彩的形象。

右圖:18世紀英國畫家Henry Fuseli的畫作《惡夢》,暈染著嗜血夢魔的氣氛,柯波拉電影《吸血鬼》裡有一幕化身為狼襲擊少女的鏡頭,就很有這個意味。

            於是吸血鬼在電影中華麗登場,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開宗的穆瑙《吸血鬼》(Nosferatu, eine Symphonie des Grauens, F.W. Murnau, 1922)和荷索71年重拍的美麗與哀愁之作(Nosferatu, Phantom der Nacht, Werner Herzog)、死亡的渲染力大於妖物的德萊葉 《吸血鬼》(Vampyr, Carl Theodor Dreyer,1932)、好萊塢和英國漢默片廠(Hammer Studios)大量複製的黑斗篷大禮服吸血伯爵、華汀的風格藝術片《死於歡愉》(Et mourir de plaisir, Roger Vadim, 1960)、趕上女性主義風潮的《黑暗之女》(Daughters of Darkness, Harry Kümel, 1971)、波蘭斯基嘲諷至極的《天師捉妖》(The Fearless Vampire Killer, Romain Polansky, 1978)、柯波拉復古抒情的《吸血鬼》(Bram Stoker’s Dracula,Francis Ford Coppola,1992)、性與搖滾的《千年血后》(The Hunger, Tony Scott, 1983)、吸血鬼編年史天后萊絲(Anne Rice)的《夜訪吸血鬼》(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 Neil Jordan, 1994)、狼人與吸血族爭鋒的《決戰異世界》(Underworld, Len Wiseman, 2003)、乃至害得一眾少女粉絲引頸待咬的《暮光之城》(Twilight, Catherine Hardwicke, 2008)系列、讓吸血鬼在星巴克為血咖啡大排長龍的《血世紀》(Daybreakers, Michael Spierig and Peter Spierig, 2009)……大賣特技的《V字特攻隊》(Vampires, John Carpenter, 1997)、《刀鋒戰士》(Blade, Stephen Norington, 1988)、《凡赫辛》(Van Helsing, Stephen Sommers, 2004)等更不在話下。日本動畫那邊廂也很熱鬧,如近年隨口可數的《吸血姬美夕》、Vampire KnightVampire  Hunter  DBlood 等。
            早期的吸血鬼難免與瘟疫相連,於是嚙齒魔與殭屍的醜惡形象突出,近年的vampire總是讓人又愛又懼,恰恰更貼近英雄與惡魔糾葛的文化想像泉源。
            這些文化幽靈,在我們去看韓國影史第一部吸血鬼片──朴贊郁的《血色情慾》[3]時,像漫天數不清的蝙蝠般縈繞腦際。
竹風.鈺書X林郁庭


林郁庭:
竹風.鈺書:
Vampire電影看得不少,差不多也該感到厭倦了。西方體系下對於這個題材的想像,不出於災難疫疾、嗜血魔物、同性相吸與異性霸權纏鬥、殖民帝國的擴張與末代貴族繁衍吸血後裔的對照、永生的孤獨等等。新近崛起的《暮光》系列,近於哥德式羅曼史(gothic romance)的脈絡,更多《咆哮山莊》、《傲慢與偏見》、《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影子,造就了一雙雙青春偶像,vampire與否,其實並無所謂。
鈺書相邀去看朴贊郁的《血色情慾》,我是充滿期待的。總是從不同時代攝取血脈精神,藉以延續永恆生命的vampire,早已蔓延到日韓,或許透過不同的文化衝擊,終能突破這文類漸形僵化的窘境。
來到曾為香港電影聖地的百老滙,同樣讓我興奮──導演們到午夜場首映,細細品嚐觀影現場的諸般滋味,那個年代早已過去,但這裡還是影癡的大本營。入場前在廟街附近晃蕩,昏黃燈下的神佛、相士、唐卡、仿錶、舊唱片、假陽具、賣藥郎中的形影,詭譎地跟我們入了戲院。
而朴贊郁果然沒有讓我們失望,於是有了創作郁版/鈺版vampire故事之約。我是率先完成的人,帶著先抵達目的地的餘裕,等著鈺書完成故事,也反覆為自己的注入新血。剛開始,很真實地看見故事始末與人物遭遇,到後來,卻發現站在界限不確定的疆域,眼前展開的是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城市,想像得到與難以想像的風景,一路延伸下去。這是當初所無法預想的收穫吧。

右上:Albin Grau設計的穆瑙電影《吸血鬼》海報;上圖:荷索於1979年重拍的《吸血鬼》。 

郁庭喜歡看vampire電影。朴贊郁X吸血魔的組合,自然不能錯過,尤其是好萊塢電影已經被高科技高成本製作壓得疲態畢露,新一代電影的生命力只能求諸別處。
《血色情慾》是我看過最精彩的vampire電影之一,把慾與疚赤裸裸展示得近乎荒謬,相比於《暮光之城》讓人納悶的矯情,像一道剛勁的清風。不過,要在鮮血淋漓中方能感受到清新,這個世道也真萎糜得讓人想狠狠咬它一口令它尖叫。
深夜走出電影院,我問郁庭:你有想過寫自己的vampire故事嗎?她沒有立刻回答,但眼裡閃出近乎vampire對鮮血的渴望。當然,哪個作家不想過寫vampire的故事?還有哪個主題更能赤裸裸地表現正與邪、愛與懼、靈與慾的糾纏?於是我說:那麼我們各自寫一個vampire的故事來看看吧。
和郁庭約定後不久,故事人物也浮現血肉。然而耽於空想,我一構思,通常是長篇的規模,可是在我的寫作計劃中,這已經排在第四、五位,要完成似乎有點遙遙無期……也許,這只是失去了寫作動力的藉口而已。
郁庭的故事,終於出來了。也許是怕我的寫作計劃最終像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樓,她不肯讓我直接先讀,而是要我兌現承諾拿我的vampire故事來交換。
以前讀村上春樹,看到一個又一個的短篇慢慢發展成後來的長篇小說。偉大如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 的《過於喧囂的孤獨》都是源於早期一個短篇。我不奢望能寫出這種份量的傳世之作,但也不妨把一部長篇先寫成短篇,希望郁庭會喜歡這血光四濺的序幕。


上圖:韓國電影《血色情慾》。當然,沒有人比朴贊郁更善於血淋淋的荒謬了,詳見他的復仇三部曲:《我要復仇》(2002)、《原罪犯》(2003、《親切的金子》(2005



吸血廚師 Le Vampyre Chef

竹風.鈺書


Hors-d'oeuvre (頭盤): 血慾

赤裸的她在我身下扭動腰肢,順著我的節奏,肆意呻吟,音容放縱但不失嬌柔矜持。
她那宛如剛舔鮮血的紅唇,一刻都不願離開我,總要追趕上來吻我,幾乎讓無意中一窺這道春光的人堅信她是獵者,我是她的情慾之獵物。
我習慣分裂出一個自我來返觀自己。大部分時間我只是冷眼旁觀,像盯著雙生兄弟,更像一條阿米巴虫看著另一個剛分裂出來的自我,帶著厭懶的淡漠。但此性愛的情景,還是讓我五內騷動。
觸動我的不是飽蘸的色慾。記不起從很久以前什麼時候開始,性的歡愉於我而言,就像高跟鞋之於八爪魚般絕緣。多了,不等於更有需要。甚至連生命和死亡,也彷如一對互相吞噬的雙子黑洞,虛無陰闇得不再有任何意義。然而,我不是無慾絕塵的聖人。相反,我有折磨得我死去活來的慾望:對鮮血的慾望。
        她的血脈隨著情慾一起賁張,鮮熱的血湧向柔嫩的皮膚,像皎潔的初雪上櫻花遍開。我的慾望所向,正是這些澎湃的鮮血,一個情慾高漲又深愛著我的女人的鮮血。究竟是月亮牽誘海洋,抑或海洋戀慕著明月?已經分不清了。我饑渴地等待高潮在她的血液中釋放,這漫長的性愛過程對我來說像是一場凌遲的折磨,我体內的乾渴欲望像奔馳於荒原上的狼群在撕噬我。
        我是誰?我是廚師,我是味覺的藝術家,我是女性的誘惑者。但首先,我是吸血魔。

Potage (湯): 血暴
           
請放心。我不是那種在黑夜中到處游弋,隨意在少女柔嫩的頸上連吻帶咬釘出兩個血洞的低俗狩獵者。連蚊子對血型都有偏好,何況是站在吸血族的最頂層。我對血的品味近乎自虐地挑剔。首先就絕對忍受不了男人的血,他們從皮膚到血管都濔漫著一陣令我嘔心的惡臭。可能是睪丸素吧,加上肉腐、尼古丁、亞士匹靈……天曉得他們每天還把什麼垃圾塞進身体污染寶貴神聖的血液。這個世代,人的血管像是連綿數里帶鐵銹腥的臭水溝。我寧願忍受飢渴也不願隨便咬一口。身為吸血魔,最折磨我的,自然是對鮮血永不饜足的渴望;可是這個頹靡的大都會中每個人都拖著一副皮囊載滿二公升餿劣的血招搖過市瀰漫穿透三界悲哀的腐臭,猶如阿鼻煉獄。
我大隱於市,忍受著無間的折騰,只能靠回想上一次嚐血的短暫滿足支撐下去,彷彿在地獄的永恒詛咒中仰望對天堂的一絲蒼白記憶,已經分不清這是鴉片般的麻痺安慰抑或更峻酷的折磨。
於是我長期處於饑餓狀態,像退隱荒野的孤獨苦行僧靜候拯救,期昐邂逅某個女人,美麗身軀內奔流的血洋溢我所嗜愛的芬芳味道。我像在沙漠中等待一場血的暴雨,也許是聖靈純潔的救贖,也許是狂暴不仁的滅世。

Plat Principal (主菜): 愛的血祭

妳的皮膚像緊緻的琴弦,我的每一下愛撫都向妳体內深處激盪一陣歡愉的海嘯,遍透全身。
妳還記得第一次嚐我為妳準備的感動嗎?視覺的衝擊已經讓妳措手不及,有一刻妳忘記了身處餐廳。不足半尺平方的潔白圓碟上像是打開了另一個空間,說是畫不對,因為色彩的立體宛如星期天清晨陽光中妳在情人的床蓆上盡情舒展嬌媚;說是雕塑又不止,因為還有一層無形的韻動,香味飄渺不見卻瀰漫妳整個存在,妳看到透明的精靈像圍繞神聖的圖騰在舞蹈神秘的慶典式。連鼻子都有她的音樂,閉上眼睛就可以嗅出一首只有戀人的心跳方能協奏的圓舞曲。
妳拿著刀叉猶豫良久,彷彿不忍割破一幅籠罩著神秘靜謐氛圍的維梅爾(Vermeer),但非要待妳懷著朝聖般的戰戰兢兢像在情人的頸上輕咬一口,方能感受神跡般的震撼。嘴裡頓然盛開的永恆春天,好像妳的心從來不曾在冬季的荒涼裡徘徊;配上我為妳特選的香檳,宛如在妳的味蕾上燃放一場仲夏夜祭的輕柔花火*,讓妳忘卻了所有曾經交纏的愛恨,只想就在當下此刻談一場純粹的戀愛來佐配;當輕巧的爽脆在齒頰間踏著法蘭明高舞步時,妳彷彿被淹沒在遍山楓葉燃燒的極致秋色裡,妳多麼想躍下去為這片純淨的緒紅殉情;到了甜品,濃郁的巧克力從外脆內軟的金黃色小蛋糕流出來,緩緩滑向比鄰默默守候的冰淇淋球,仿如在靜穆雪夜裡妳依偎溫暖的爐火旁。待妳不忍吃完最後一口,還在幸福的餘韻中陶然薰醉,我才不沾炊煙瀟洒地走出來問候,似乎只是一位驕傲廚師的禮節性儀式,其實我早知道妳還未看見我之前,已經不能自拔愛上我了。
妳說看著我天青色的瞳仁無法不愛上我。我笑說那是因為我長期貧血,妳說寧願把所有的血都獻給我。當妳的血真的流進我的体內之前,妳明白這句話的份量嗎?
妳說我清徹的瞳仁裡像神秘無垠的夜空妳總看不透。我說妳是鑲在我眼眸裡的明亮處女星座,妳能感受墮入那快要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的宿命牽引嗎?妳說我的心像深不可測的海洋,我說妳是我的人魚,妳願意潛進我的幽闇嗎?
妳問為什麼我總是為妳精心烹調,自己卻幾乎什麼都不吃。我說只要看著妳吃得幸福,自己便很飽足了。妳笑說那麼妳吃我為妳煮的,我就吃妳好了。
            愛是一場祭祀,妳有徹底奉獻自己的覺悟嗎?不然,情愛只是隨遇而嚥無須賭上靈魂的廉價快餐。

(*註:煙火在南宋時稱為花火,今日本猶用此名。我覺得花火的形象較美,所以不諱復古。)

Entrée chaude (熱盤):血紋

        我是嗜血的誘獵者,為愛我的女人精心烹調短暫的伊甸滋味。菜餚與香料之味、愛與慾之味,最後都融和進血的芳香。
        我像香水師,在每一個我挑選的女人體內慢慢精心調製某種我嗜愛的芬馥。我會柔柔拂撫妳的皮膚,像唸一串咒語把血召喚上來,在妳的膚淺之處泛起紅暈。像一位釀酒師,我會把面貼近去嗅那陣還未醇熟的香味,強忍著衝動不去草率沾唇還不完美的芬芳。我怎能不抱無比堅忍的耐心呢?畢竟我背負著一門上百萬年歷史的藝術。從人類點燃第一個火苗開始,烹飪以讓人驚訝的豐富多樣性來滿足最原始的欲求。活了幾百年,我在世界各地曾經和上萬個女人做過愛,發覺人類花了幾百萬年磨練出來的性愛形式,相比於烹飪,竟然大同小異。烹飪成就了一門比性愛更豐富多彩的藝術。我是一個圓,最獸性的衝動和最極致的藝術,起點和頂點,融接起來。
        確認了我的藝術正趨向完美,我會把面溫柔地貼著妳,像瑪大林的面虔愛地貼著基督的腳,像初春第一縷晨曦投向大地,像希臘的星座靠向莊嚴的夜空,我的真摯沉醉讓每一個愛我的女人感動不已。我會在妳柔細膩的皮膚上虔誠地輕吻,祝福我又一項傑作臻於圓滿。妳說我在妳身上的每一個吻都成了妳的一片紋身。對,愛如紋身,只得薄薄的片膚之淺,然而經歷了一針一針的刺痛,當海誓山盟也終淪為蜷蟄在泡影裡的一場夢,就僅餘它來替代刻骨銘心了。
        每一個我懷抱的女人的血液都有她的特殊芳香。我精心佈置愛的氛圍,經歷漫長的饗宴、悠長的調情、冗長的性愛,最後成就一種獨特的醇郁,即使在日後看不見盡頭的茫茫歲月中,也不會重遇完全相同的芬芳。生命是連串的一期一會,我活得夠漫長去仔細回味曾經愛過我的女人的芳香,每種獨特味道都銘刻在鼻腔裡清楚鮮明,彷彿心裡藏著一個堡壘般的酒庫,我隨時可以把每一瓶記憶中的佳釀含在口裡回味。可是她們的面目呢?卻變得模糊了,我不禁悲哀,卑微的歡愉變成永恒無間的審判。
       我是血之煉金術士,精煉一種孤獨的藝術,虛無而殘酷的藝術,必須穿透刺破愛的膚淺,方能成就。


Entrée froide (冷盤)藍血的憂鬱

         妳的飽滿紅唇一直追逐著我,彷彿在熾熱情慾的烤灼下追逐海市蜃樓的清涼幻影。
 妳問為什麼我憂鬱的目光總不自禁追隨著街巷中閃過的貓影?我說因為那是這個庸俗大都會裡惟一的優雅。貓會在老遠處用晶瑩剔透的琉璃眼睛回看我,她知道我們都是出色的獵人。我們是最後的貴族,以孤高的優雅潦倒於這個城市的粗鄙與頹糜之中。
我是藍血的沒落貴族,偶然邂逅一點微塵,洗淨她的俗艷,塗上血紅的典雅。

Savoury (點心)血潮

我將一層一層剝去妳的赤裸,為妳裹上清徹莊嚴的純淨透明。

妳說:
愛如血潮流進我的心,像渴求氧氣般戀慕著你
愛如血濤從我的心湧出來,已經沒有了歸宿只能奔向你;

血飽滿我的唇吻向你
血鼓脹我的乳房緊貼你的胸膛
愛濃如血遍滿我的身軀,但不奔流向你,枉自流轉豈非徒然?

我是你的笙笛,你吻我時,我會為你輕泣
我是你的琴弦,你彈撥我時,我終為你斷裂

當飽滿愛的時候,我為“愛”這個字的貧乏感到羞恥;

我說:
不要滿足於像幻戲一場的這幕虛妄之愛
我是最偉大的魔術師
用愛的枷鎖緊縛我,看我怎樣掙脫
在愛的飄渺煙縷中,看我變出海枯石爛天破壤碎的永恒幻像
美麗得妳不忍心不去深信

Dessert (甜品): 血之永劫

妳抑制不住身体顫抖,妳的淚湧出來,妳無法不放聲呼叫,妳內在的一切都彷彿要全部釋放出來,因為妳已經滿逸得無法再盛載。我曉得妳的恐懼:只要一放開,妳的整個存在界限便要崩潰。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妳的極致渴望、最高快感是要和我融為一体。為此妳要咬掉我的頭,吞噬我,妳不能忍受我們之間有任何界限。別怕,放開自己吧!只管任性流動,回歸妳的本源:那股純粹的狂野能量。就讓我引領妳,哪怕是朝向毁滅。我來替妳釋放一切,包括妳飽滿情與慾的熱血。
當情與慾終於達致顛峰,最後的元素釋放進妳的血液,我一直在調煉渴求的味道終於完滿了。別怕,我會咬破妳的頸,但我也會把妳的極樂和幸福推向妳無法想像的更高層次,我會往妳的血裡注入妳奉獻的回報,妳將第一次感受天堂。但妳也將沈溺在向我奉獻鮮血的極樂中難以自拔,一次又一次。
愛情也是如此吧?有一剎那妳以為瞥見天堂絢麗之光,其實只是地獄之門在背後張開的折射。但最赤裸的覺悟是:天堂和地獄都不存在,只有恒不饜足的渴望永劫輪迴。
而最殘酷莫過於,我不會吸乾妳的血,好讓妳所情願的在愛的極致頂峰上於我懷中死去。對不起,我不能這樣。我不是野蠻低俗的獵食者。但我曉得我比殺死妳更殘酷。妳的身体終無法再承受。而更重要的是:妳的血也將變質,我終難以再在妳的体內嗜到我所酷愛之味。我會令妳忘記這一切,妳的血會再盈滿,妳的身体會復原,但我在妳的心挖出一個無法填補的洞,妳將帶著這哀憂的空洞活下去。以後妳會偶爾在半夜醒來痛哭,而最可悲莫過於:妳已無法想起為什麼非要如此悲傷。
當我喝最後一口妳的血,妳說這是妳的榮光和幸福,妳只想問我是否真心愛過妳?
親愛的,這是我的詛咒,我還有資格去愛嗎?當一個人超脫了生與死、情與性,還能放懷去愛嗎?我牢牢記住每一口嗜過的血之芬芳,但早已忘記了愛的感覺。
妳將似游魂般不自覺一而再來我的餐廳,但每次總拖著無法解釋的失落離開。這是城中頂級的餐廳,我手下有一流的廚師,但妳已經無法再享受曾經感動身心整個存在的滋味,因為我已經不再為妳下廚。我會在遠處偷偷看妳一眼,心裡說對不起,送上微不足道的祝福。
神也好,大自然也好,製造了像我這樣完美的誘獵者,讓我的獵物体會最甜蜜的愛甘心就擒。天地不仁,看著萬物眾生互相獵殺,祂是最偏執、最殘酷、最偉大的藝術家吧?我背負著自己的荒謬存在,為了成就進化的完美頂峰,卑微地活於黑暗中,推動著慾望的巨石,把它一次又一次推向情與慾的高峰,然後終於墮下來,再忍受乾渴的折磨等待下一個流著我所嗜愛的血味的女人。就這樣,重覆輪轉,永劫回歸。

Café, thé ou plus de sang? (咖啡,茶,還是多來一點鮮血?) 血的黑洞

當我在連神窺覬也會臉紅的放肆狂喜中,你咬破我的頸脖,卻無法把血吸出來,你詫異的同時不是隱隱有一絲宿命的預感嗎?數百年來,你不是一直在問自己是否世上的惟一嗎?你不是感覺到我跟你誘獵的其他女人不一樣嗎?
你那愛的咬噬令我叫得更狂野。儘管驚訝,你不是更放不開我在強烈的歡愉中顫抖的身體嗎?你甚至不知道已經愛上了我。可憐的孩子,因為你早已經忘記了愛的感覺。
你一直只會為身体內流著你喜歡的血的女人親自下廚。她們踏進你的餐廳,你不用看已經能嗅出來。但當你的助理總廚窘惑地告訴你外面有個女人一直在點菜,卻只嗅了一下便吩咐待者撤回,然後繼續點下一道菜。你漫不經心走出來,以為只是一個挑剔嬌橫的有錢女人。你還記得第一眼看見我之時的驚訝和震撼嗎?不僅是因為我的魔魅徹底摧折了你面對女人時一貫的瀟灑從容,最重要還是:你竟然嗅不出我的存在!
你像鯊魚可以在幾公里外嗅到血的芬芳,你甚至可以在百步之外分辨不同味道的血,卻嗅不出我這美麗身体內的究竟。多少年以來了?你再次享受未知的神秘。於是你立即親自下,還破天荒親自把菜端上我的座前。我才拿起刀叉。你第一次感到焦慮:我會不會翻倒你押下所有榮譽和尊嚴為我烹調的?我沒有流露愛厭,甚至不似在用餐,而是彷彿以刀叉在盤子上表演一場芭蕾舞,面上一直飄逸著似笑非笑的優雅。你從遠處偷偷看著,感到比起我直說不喜歡你的廚藝更沒轍了。因為我完全超出了你的誘獵遊戲之外。
我像是吞噬一切血之氣息的黑洞。你完全嗅不出你的佳餚、香草、愛慾,混和了我的血是什麼味道,像是把一切寄望和心血投進深淵裡。我從來沒有說過喜歡你的烹飪藝術,我的笑不過是一踏華麗的舞步,連我的淚也只是裝飾眼角的鑽石。這一切不是讓你進退失據寧願索性瘋掉還爽快一點嗎?你不是一直渴望我吐出「我愛你」這足以讓任何男人醺醉的謊言嗎?可是呢,我的愛像黑蜘蛛的毒素,會麻醉然後溶化我的獵物,你敢接受嗎?
別怕,徹底縱手放開自己吧。愛只能放開一切,完全失掉自己,在無助中下墜。我來讓你体會你的獵物那種哀愁的極樂。趁高潮還在我的体內盪氣迴腸,我需要你的血來圓滿。
這就是我活了數不清的年月後發現的至高享受:在高潮中品嚐同類的鮮血。
你有多少年沒有感受過血流出去的感覺?這犧牲的痛快。當血流進來,你是永不饜足的空洞;當血流出去,你才體會那永不乾涸的圓滿。
我不打算一次吸乾你的血,我還想延續這種小小的愉悅。你也活得足夠長了,應該開始体會到:當生與死都失去意義,我們還擁有的,就僅餘這一點點可憐可悲的小樂趣了。
我的獵物,我的情人,我的騎士,我的兒子。來,回過神來。你不是一直在拷問自己:究竟你怎會變成這樣嗎?讓我告訴你。
            從哪裡開始呢?良夜還漫長呢。不如就從八百年前,蒙古大軍從歐洲帶回一副棺槨開始吧……



月黑風高  Tender is the Night

林郁庭


這些指頭大的小精靈來自極地流冰層。雪白的冰原下,游過陽光射穿的晶瑩海水,可以瞧見牠們划動透明的雙翼,優雅迴旋,像是碧空裡展翅而翔的冰晶天使。渾體通透的身軀,只有胸腹間螢著豔麗的紅,冰冷的海水裡流逸而過的一群天使們,胸口都閃爍著火焰,一點一點的末日星辰。
「像是牠的心。」他說。
我心裡偷偷笑著,嘴上卻不饒人,「連血液都沒有的浮游生物,要心臟做什麼?」
招待小姐介紹隨本次北海道商展而來的這一缸海天使(Clione limacine),熱戀中的情侶若同時看到天使心射出的紅光,將可以得到幸福,她說。
他八成沒聽到,只是固執地盯著水族箱,「如果真有種生物,唯一的器官就是心臟,那一定是最浪漫的生物了。」
我們是否同時看到天使火熱的心,這點我不清楚,但霎時之間,我們同時聽到那紅撲撲的團塊有力的搏動。以及我們胸膛深處愈來愈急促的呼應之聲。
「回去吧,快一點!」我們驀地轉身而奔,旁邊兩個孩子黏在壁面上,正看得津津有味,差點被嚇著了。
離開購物商場,我們穿過公園,沿著河堤往家的方向跑。這個城市飄浮於黑暗與光明矛盾的對立之上,漆黑的海灣綴了一兩點漁火,寂寞的幾顆孤星,冷眼對著灣邊一大片平地飛竄起的高樓,一根根傲然挺立的發亮陽具似的,與那伸長明亮臂膀的一座座灣橋串通好了,要把過於造作的喧囂,挺入幽深的靜謐。
總是在人造星辰邊緣閃爍的微弱星光,光害太過而不再神祕的夜空,怯怯游離著最後一點浪漫。平緩的山邊一幢幢峭壁般森然而立的住樓,一盞盞燈火骷顱洞的窗裡亮起,一隻隻定睛凝視、脈脈無語的眼。快到之前那個亮如白晝的燈柱下,我們把手伸到對方身上做出最猥褻的動作,從路人的表情來裁定誰贏了。
天上橫著一抹蒼白的殘影,尖得像鎮住清真寺頂的新月。沒有開燈,漆黑的室內只有陽台染了一點稀薄的月色,在仿大理石的枱面上暈開來,滲入我們交纏的氣息裡。
我們就著薄光做愛。青灰色的妖異大半撒在我身上,他隱在暗夜裡,除了扣住我雙臀的有力手臂,只見於胸乳上不斷盤旋,晶亮晶亮的舌尖。彷若看守祭壇的遠古聖獸,在洞窟裡燃燒著失去了輪廓的軀體,與女神熱切地交媾──所有殘象在我眼前消融的極致時刻,冰晶天使們一個個騰空逐月而去,撲哧撲哧的羽翼猶在耳邊。
意識再回到人間。我們靜靜躺著,看行蹤不定的雲遮去又撥開殘月黯淡的臉龐。
他俯在我肩胛上吻了一下,稍微挪了挪身,想讓我舒服點,卻突地跳起,「Shit!
「怎麼了?」
「都是你,養那麽多仙人掌。」
我們去墨西哥玩那次,扛了個羽蛇回來,赭黃紋磚紅的蛇頭和墨綠的冠羽。花了些時間把石雕上的漆磨掉一點,斑斑駁駁,有幾分古物的味道,我於是養了一金字塔的仙人掌來陪這印第安神祇。天氣好,斜光穿進陽台,蜿蜒的光影便能越過大大小小的棘刺塊頭,蛇行下凡來。
羽蛇神睜著漆黑血亮的瞳,屏神凝注。我拿了消毒酒精,一旁等著他把刺拔乾淨。最後一根出來時,傷口凝住一滴鮮亮的血珠,紅潤得可愛,一時讓我呼吸困難,手一鬆,酒精滑落在地毯上。我無聲無息地湊過去,雀躍的舌已在唇際蠢蠢欲動,他卻在我來得及之前自己舔掉了。
「怎麼了?」他問,拿起瓶子倒了一點在傷口上,順勢甩了幾滴在我赤裸的胸前。啊,我暗暗歎息著,那個令人懊惱的沁涼酒氣,瞬時把一絲從所未聞的甜香蓋過去。「還想要?先讓我歇一會兒吧!」

*          *          *

不久前我們決定,或許不適合當戀人,做朋友好了。於是我從臥房搬出來,住進了客房。沒多久他開始吃素,跟他們協會的人四處宣導少吃肉、少排炭,齊心減緩全球暖化。我本來就不愛吃肉,可海鮮怎麼也戒不掉,他煮全素大餐我就同他清心寡欲,我弄我喜歡的,多放些青菜豆腐,任他從裡面挑著吃,還好不是一點葷腥都碰不得,不然連朋友都難做。
大多數情人可能沒有我們親密。我們可以徹夜長談,從先民對鬼神的敬畏,反思我們這一代與自然失去連結,失落了信仰,只看得到流動的資本提供虛幻的夢想,又自嘲知識份子的憂國憂民與無所為。我們會一起看王家衛電影,耽溺於那個高度飽和的情境與幽閉空間,又反過來笑他影中那些愛得死去活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怎麼也走不出來的癡男怨女。我們可以毫無顧忌、無法無天地做愛,好像那個無限延伸的異度時空裡交融的,不只是體液肉慾,還有兩個恣肆的靈魂,在創世的渾沌、明滅交錯之際,不斷地盤昇與沈淪。我們也可以什麼都不做,就靠在一起發呆,像兩隻冬陽下曬得暖暖的貓,瞇著眼睛打呼嚕。
最近我們清談得少,沈默的時間多了,屋裡有種異樣的空氣在流動,什麼在醞釀著,隱隱約約有改變在發生──但真有什麼是不變的?
他的氣息一直在變,知道我感覺到了,他很得意──現在比你好聞了,沒有你們肉食動物的腥羶,是吧?那當然是個玩笑,我從來也沒有過什麼腥羶的,本來體味就不重。他說淡淡的很性感,像幽谷裡的風那樣流動,會讓人想一再挨近;連那裡都很好聞,薄染朝露的青苔,濡濕清新的大地氣息,謎樣的霧氣泛著新鮮落葉微微的煙薰,好一片引人入勝的山林,不像有些女人鹹膩、肉感很重的味道──我當然不會傻到逼問他,哪些女人?
別說肉食動物了,我好像連為人的氣息都一點一點地失去。在健身房練得滿頭大汗,汗水卻清淨如泉,沒有半點鹹酸味,乾了也沒什麼痕跡。經血不帶著生鐵般新鮮犀利的金屬氣,質感是柔滑、溫潤的,一條沈默之河,深處若有什麼波動,朝著彼岸而去──心還是靈的潮騷──不像是離了身體就放逐於生命之外,要隨著時間腐朽的。
是現代人防腐劑化學物質攝取多了,體液愈來愈沒有人味,還是我的知覺感官在改變?
「你那個傷怎麼樣?」
上禮拜我帶著腿上的幾道血痕回家,跟他說在公園被貓抓傷了。這附近出沒的每隻貓我們都認識,交情也不差,發生衝突的機會不大。襲擊我的不明物其實更大,更快,更優雅,更狡猾。那麽一閃而過,沒看清楚,咽喉邊掠過一絲冷冷的氣息,莫名地熟悉,很明顯不是要傷我性命。沒多說,只是我不想讓他擔心。
「沒事了,你瞧。」傷口已經癒合,只留下一條玫瑰色的細紋,還未完全淡去。
沒有異狀才是最大的異狀。因為皮膚敏感,容易瘀青紅腫,稍有損傷,長久不癒或發炎是慣有的事,所以我很討厭受傷。不久前才劃下血肉淋漓的口子,失憶的肌膚轉瞬平滑如昔,通常要讓我詛咒很久的傷疤,也爽快地消聲匿跡,簡直不像自己的身體了。
應該是好事,怎麼有些悵惘?
他取出笛子在月下嗚嗚咽咽,我把蒙了塵的箏也翻出來,陪他和了幾個調。隔壁吠聲起了,鄰居新養的狗顯然不喜歡。我們停下來聽著牠狂亂地嚎,他揚起叛逆的眉,我瞧見自己的不羈映在他眼底,我們以絕佳的默契繼續,過了一會吠聲平息了。
「終於接受了嗎?」
「死掉了。」他笑。於是我們興高采烈地為牠奏了輓歌。
那小狗沒死,第二天出門打了照面,還對著他吠個沒完,八成嗅出魔音傳耳的始作俑者。回眼瞪我,也悶哼了幾聲,埋怨似地,大約判定旁邊這個傢伙雖不是最可惡的,卻也幫著凌虐牠。
傍晚回家又碰面了,被綁在樓梯口,主人應該不遠。這次牠沒有對著我叫。之後發生的事怎麼也記不得,在我們家醒來,牠在腳邊,已經是一團沒有生命的毛皮。
他進門的時候,我提著百貨公司喜氣洋洋的超大聖誕購物袋,正準備出門。他也不問幹嘛這麼大費周章丟垃圾,也不看裡面黑塑膠袋亂七八糟裹的是什麼,就順手接過來,陪我一起下樓。公園邊那個菜市場準備歇了,攤販跟清潔工忙著收拾,我們把那包東西丟進浮著爛菜葉碎骨頭的大桶裡,隔壁餐廳的師傅倚門在抽煙,看一眼,吐出最後一口雲霧,隨手扔了踩熄,轉身上工去了。我們在公園裡散了會兒步,沿著河堤慢慢往回走,天邊那輪夕日默默從柳樹間殞落,褪進暗夜那隻血紅的眼,仿若還盯住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星辰。
過了一個禮拜,也逐漸淡忘了。那孩子騎車衝過來的時候,我買了一袋水果走過公園,心情好得很,因為今天特別帶了環保包,沒跟小販要塑膠袋裝,正想回家炫耀,讓他稱讚一下。
要撞上時我閃過了,腳踏車卻鉤上提袋,輾過滿地滾的蘋果梨子,小孩也摔下來。落地那瞬間膝蓋擦破了,他眼眶一濕,就要哭出來,但我比他快。
回復過意識,鄰近有呼叫的聲音響起,而我們在樹叢裡,他已經沒有呼吸,我喉間殘著幾分血腥氣。那鋪天蓋地的血液氣息,融入我的身體,隨著我的心跳趨於平靜。心裡卻有聲音說,不是這個。
恍惚的時間愈來愈短,記憶愈來愈清晰,動作也愈來愈迅捷、流暢。出手不消片刻,一次比一次乾淨俐落,他們的恐懼與痛苦該是減至最低;離那時傷我的不知名異種或妖物,大約已不遠,感覺還差一點,未至動靜於無形之境。
每次,在那些失去了生命汁液的屍體旁邊,我總會聽到那聲音,低低地,卻很肯定──不是這個。
獵食範圍理所當然往外拓展,附近可以容許的失蹤人口已經差不多飽和,再多會引起驚懼不安。月黑風高反而不好下手,光天化日的比較不讓人設防;我多半在中飯、下午茶時間解決,「不是這個」依舊反覆迴盪,成了習慣,多少麻木了。
這陣子總是懶洋洋的,他很體貼地多承擔了些家務。表面上一切如常,然聰明敏感如他,還能瞞多久?我吃得愈來愈少,血色卻愈發得好了──毛髮鮮麗,肌膚柔膩──他踟躇於著迷與疑慮間,又把二者都藏得好好的,更加溫存。既知離他日遠,偏覺難以割捨。
這天,看他驀地從廚房跳出來,還沒來得及喊切到手了,我已如豹子般撲過去,含住不斷滲出血的拇指,一滴都捨不得讓它遺落。他任我吸了一陣子,方以難以想像的意志力,把那根指頭硬生生地抽出,解開褲帶,無比溫柔地,把早已硬挺的陰莖送進我嘴裡。我們一同擊碎斗室的侷限,超出於時間的存在感之外,唯一的真實灼燒著唇舌,鮮美的血液同那滾燙的肉身,翻騰著非人的衝動與殘存的身為女人的快感,在暴風圈裡呼嘯、昏死、又轉世,不斷輪迴。
事後,我伏在他懷裡,若是一世紀的光陰悠悠而逝,沸騰的身體如熔岩緩緩冷卻,依稀聽到他在耳邊模糊的低語,像是哄著我的催眠曲,「小心點,有一次你回來,嘴角還有血跡。會打獵的貓懂得把腳爪清理得乾乾淨淨的,不是嗎?」
他早就知道了。
(他怎可能不知道?)
而他亦未曾遠離。
多少無眠的夜裡,我會推開他半掩的房門,著魔地嗅著、吻著、舔著他的身體。我貪戀地吞噬他那味道愈來愈精粹的淚水、汗水、精液,聽著最極致的誘惑從那怦然而動的心臟不斷湧進湧出。我會無法克制地舔舐、輕咬他心臟那側的乳頭,彷彿生命鮮紅的乳汁將隨著悸動,由此泉湧。
只嘗過一次,已無法忘懷,就是這個。

               

展覽結束,他們把那缸海天使運走前,我又去看了一次。最接近天使的存在,他這麼說。依舊優雅晶瑩的身影,依舊熱烈鼓動的心。餵食的時刻到了,工作人員倒進小卷貝,玲瓏珍奇的小玩意兒,卻瞬時讓天使們變了臉──那彷彿帶著光環的頭頂爆出六根觸鬚,牢牢攫住獵物,硬是把卷貝從殼裡吸出,送進紅色心形的消化器。剛才還嚷著好可愛的孩子嚇哭了,一腳踩上掉落的天使氣球,一響好大的幻影破滅聲。
他日益消瘦,眼睛卻愈發清亮。月下弄笛,漸成天天的課題,反正唯一的抗議者也不在了。他很快重拾荒廢的技藝,現在的笛聲色彩飽滿,層次分明,厚實又不失空靈之韻:哀婉而不耽溺,清麗而不孤絕,甜蜜時不黏不膩,激越時不急不迫,縱低微而紋理不亂,孤高而有雲彩相依,流轉之間光影如詩。血液的氣息也像那日漸精練的樂音,一天一天地焠鍊著,一天比一天純淨豐潤。
我們都知道那天遲早會來臨。我將在焠鍊完成的時分,親手擷取他燃燒著璀璨紅霞的生命火焰,看著他那雙澄澈無畏的眼,我會以沈緩、如歌的行板去成就無限延伸的最後一刻。
之後,再也沒有任何誘惑可以讓我心動。



尾聲

離開生身的城市之前,我們親手安置了羽蛇。留在神羽上的血痕應是乾了,等待下一個雨季、下一次的獻祭前,讓祂先回到地宮吧。當初買的時候,那古靈精怪的墨西哥小鬼,繪聲繪影地,說他千辛萬苦從古墓裡弄來的,小命差點都葬送了──以為這小子要為假貨哄抬價錢,看來竟不是虛言。
他說他第一個獵物是黑貓,最聰明靈敏不過,可知難度有多高,「哪像你,連隻小笨狗都搞成這樣。」我記得那隻,鋼琴老師家的,毛皮那黑絲絨閃光緞的質地,是菲傭每天按摩、仔細刷三次毛的成果。「知道不是對手,照樣對我出爪,好傢伙。」真可惜,他嘆口氣,但沒辦法,那貓太精了,交遊廣闊又有點碎嘴,讓牠知道太多總不是好事。斷氣後,黃玉般的眼仍在黑暗中螢著光。
那天,不是他那雙暗夜裡閃著妖異之光的眼,我扣住他頸項的獵牙怎麼也鬆不開──可怕的女人,真的差點就被你搾乾,他舔舔乾燥的唇。我認出那冰冷的眼底綿燒的火焰,由熟悉至陌生,而再度熟稔,以妖物之姿抓傷我,把我變成同類的,就是這個人。
然而他還是衰弱了一陣子,於是由我天天出去打獵,維持生計。他身手委實比我矯健,但我對血的靈性更勝於他。
我們並非那些見諸史料的前輩們,晝伏夜出,或如神諭瘟疫般掃過大地,或隨狼子之心與無邊物慾,於海外建立一座座殖民帝國,在肉身頺死之處育出一個個嗜血幽靈。我們不會藉著鮮血體液的交融,繁衍子嗣或奴隸,懷抱著延續、倍增永恆生命的虛妄──像華爾街對金錢無止盡蔓延孳生曾有過的信念。
每個時代總有它調節人口與慾望失衡的方式,不管是戰爭、疫疾、愈演愈烈的天災,還是像我們這樣的狩獵者。如此廣闊無垠的時空任自漂泊,終有一天,我們將窺得墮入黑暗生命的奧義。
一彎新月自海上昇起,牙尖勾著血絲。我們同時想起那一對對透明的羽翼,呼喚著天使與惡魔的鮮紅悸動,此刻,我們正航向溫柔包覆牠們的流冰層。海角天涯,冰封大地或是赤道雨林,自今而後,墳塚昇起之處,必有笛聲琴弦相隨。

《印刻文學生活誌.2012.5》





[1]貞德被燒死後,Gilles de Rais黯然退役。據指控,他後來以極端殘酷的方式虐殺了過百名兒童。近年亦有人試圖翻案,指他信奉異教,所以教廷才捏造聳人聽聞的罪行以便處死他。不管如何,他的傳說啟發了後來虐殺多名妻子的貴族藍鬍子的形象。廿世紀最重要的法國思想家之一Georges Bataille把審判定罪過程編寫為 Le Procès de Gilles de Rais
[2] Vlad三世懲戒臣民與誅除異己的手段極殘忍,因而得到釘人魔(Impaler)稱號,據說他於處刑後血流成河的針山肉林前用餐,面不改色,亦說有敵人軍隊來到他城下,見到成千上萬木錐穿心而過的腐爛屍體,遂落荒而逃。
[3] Thirst, Park Chan-wook, 2009。鈺書:我更喜歡港式的譯名《飢渴誘罪》。

19世紀法國畫家Éloi Firmin Féron繪製的貞德戰友Gilles de Rais畫像;下圖為後來衍生童話故事《藍鬍子》的形象,出自19世紀法國著名版畫家Gustave Doré之手。



15世紀古籍裡有關Vlad三世Dracula形象的木刻畫;右圖描繪他如何面不改色在處刑的針山前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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