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上海(林郁庭)

      出了和平飯店沿中山東一路往北,這一帶未必不比外灘那一長條新古典建築群有趣,遊客卻少很多。越過橫渡蘇州河入黃浦江之口的外白渡大橋,眼睛陡地一亮,前頭熱切地招呼著,1846上海早晨,Morning Shanghai
西方人慣於稱呼東方為「太陽升起之地」。朝陽升起,清晨彌漫的煙霧散去,看清這城市真貌之前(確有真貌嗎?),微笑著說早安的上海,無可避免帶了幾分異色情趣,神秘而不可捉摸──但這裡不光是神秘的東方,人類文明的搖籃,亦是中國最早接收西洋文化的交匯口。

這棟灰造紅頂建築,確實見證了若干上海近代文明的初始。它始建於1846年,就在1843年開埠後沒多久,屬於蘇格蘭商人Peter Felix Richards,因創建者而命名為禮查飯店,是上海最早的西式餐廳與旅店。飯店最早在法租界,搬到現址是十多年後,幾經翻修擴充,建築風格由巴洛克、殖民東印度風到新古典帶維多利亞式中庭,亦由跑船海員停泊上海寄宿的客棧,逐漸轉為遠東最時髦的現代化旅館。中國最早點亮的電燈、最早接通的電話,它都趕上了,也是最早演出西洋馬戲、放映半有聲電影的場地,關錦鵬《長恨歌》、李安《色|戒》、陳凱歌《梅蘭芳》都在此取景,莫不是遙想於舊地喚起昔日海上風華?過了極盛的30年代,迫近的中日戰爭陰影,使得它所在的虹口區陷入風聲鶴唳,上海社交圈的中心往蘇州河以南遷移,新起的和平飯店、匯中飯店輕易便奪去禮查曾有的鋒芒。
我走進「上海早晨」,心裡想著,在這兒等著我的,會是橙汁、黃油麵包加咖啡,還是豆漿油條、糍飯、酒釀圓子?
偌大的餐廳空無一人,一看都擠在收銀台前,聊得正好呢,一兩雙視線瞄到我這邊,又自自然然地轉開,也沒打算要來招呼。於是我自己走過去拿了本菜單來看。沒人告訴我為何餐廳名為上海早晨,像是讓人坐了喝杯咖啡看早報的地方,卻沒有賣早餐。我把菜單放回桌上,轉身走了,似也沒人留意。
穿過迴廊到酒店大堂,刷得雪亮的藻井垂下裝飾藝術的圓燈,映了暗褐壁間更形照眼,這頭似乎有個藝展進行中,壁上地上三三兩兩掛著擱著幾幅,不很起勁。拐出側壁到正廳,那幾盞水晶吊燈依舊華麗眩目,愛奧尼亞式圓柱驕傲地頂住一片天地,接待人員初見我有幾分侷促,又隨即不理不睬,繼續無精打采,很典型的國營企業員工姿態。比起西式飯店集團的經營管理,那種客套而勢利,仿若貼心卻讓人感覺不到真心的拿捏,還真是過與不及之間。大堂一旁我看到一家簡餐吧,賣些如炒蛋、煎香腸之類的餐點,飾以曾經下榻名人如卓别林、愛因斯坦、美國前總統格蘭特、英國哲學家羅素的頭像,卻冷落得半個人也無。
大門口穿著蘇格蘭裙的實習生,慇勤地為我撐開厚重的門,我微笑稱謝,看他黑亮的眼泛起一點神采,待他成為正式人員,不消多久那點光采也會黯淡下去吧。
同我的小上海朋友提起在浦江飯店(就是老上海念念不忘的舊禮查,英文名字早在數度易手後,改為Astor House至今)的冒險,她說要帶我去試真正上海人吃的早餐。我所謂小上海,指的是70年代後半以至80後出生的這批年輕朋友們,他們未必關心或了解老上海的掌故,自然無需承受那個歷史包袱,更不耽溺於逝去的美好;他們歷經上海改革開放的巨大轉變,上海再度崛起是跟上了,卻未必真能受益;北京人批評上海除了商業文明沒有其它文明,他們會先出口反駁,然後想著所謂上海文明是什麼文明;儘管外來人對上海的豔羨也讓他們沾沾自喜,他們對逐日惡化的生活環境與飲食安全仍心存憂慮,也無法斷絕對於移民的想像。而上海的未來就掌握在他們手裡。
我們約好要早起,大叔大嬸們逛菜場的時間,去湊湊熱鬧,然後一起用上海早餐。
繞過公園口閒逛、練太極、遛狗、圍一圈練唱「中國夢」的爺奶們,我們走進菜場裡。更早一波的買菜潮已經過了,不打緊,還是有人;沒有人氣的菜場頂無趣,畢竟逛傳統市場不就是看貨看人?窗明几淨的超市應有盡有,一目瞭然,卻是跟架子跟包裝機器買東西,背後或許有巨幅恬靜農村與快樂牛羊的幸福海報,卻失落了人情。
蔬果部門沒有意外的驚喜,但它們綺麗的形色就是自然的恩賜──只不過那些碩大豐美的成果,現在已經很難判定是自然,還是人工介入造成的扭曲;於是小黃瓜個頭粗壯得像臂膀,玉米粒粒飽滿齊整,容不下一顆歪斜疏漏的存在。那一陣子由於禽流感風聲緊,家禽攤位多少冷清,朋友說賣白斬雞、雞排、雞煲的生意都一落千丈了,儘管宣導煮熟吃就沒事,上海人還是謹慎得很;我想到我們每天照吃的荷包蛋,蛋黃還沒有煎熟,果真是傻傻的外地人膽子大。
在我們面前是家蛋鋪,從斑駁的鵪鶉蛋、玲瓏的鴿蛋、雞蛋、鴨蛋到鵝蛋都有,色澤深淺各異,斑紋各有千秋,驕傲地挺著各種完美的橢圓弧度,在攤子上一字擺開,若各色任人賞玩的珍奇寶石(所以鴿子蛋論克拉是有道理的),讓人愛不釋手。想著拎一袋大大小小的蛋回家欣賞,但也知道離開鋪子,那個魔法就消失了,路上要是擠破更不消說,生命的脆弱感莫過於此。
但凡我拿出相機,朋友就跟對方致意,「她第一次來上海,很多沒看過的。」用普通話或上海話重複,於是張飛肉鋪大鬍子招牌下清秀的小伙子、醬菜媽媽那淹沒在無數封口瓶盅後的削瘦婆婆、麵粉鋪裡飛快攤麵皮鍘刀切條的師傅,便笑僵著臉讓我照。我發現她對這菜場沒比我熟多少,同樣好奇孜孜盯著醬缸,望著那一圈圈長豆、一大片沒切開的榨菜嘖嘖稱奇,婆婆俐落一刀剪下的醬菜末,我們一邊嘗一邊喝采,一樣在大觀園裡。
邊角站了一位大叔,西裝筆挺地拿了一只木槌不知在敲什麼,小上海說是醃好的肉片,裹了粉讓他敲一敲,回去炸豬排牛排,包準嫩。我滿懷敬意地鏡頭對著大叔,他神色莊重地看肉不看我,額角一直冒著汗珠,嘴角微微揚起。
轉過去那頭一長列海鮮鋪子,這市場最生猛鮮活的風景。我們走到賣黃鱔拆鱔絲的攤位,看那鑽動的鱔魚在魚販熟練地一釘一斬一蛻之下,成了血淋淋的段塊,後面燒好了滾水要燙,小上海在我身邊打個冷顫。前方排隊在等的人,大叔比大嬸多,早聽聞上海女人厲害,把上海男人調教得溫順儒雅,女權高漲的上海往往買菜做飯的是男人,無怪上海男人與四川女人、貓熊榮登為中國三寶。我看那些個提了菜籃的上海男人們無不目不轉睛,無比認真盯牢撈魚秤斤的小販,神情可比我們這兒的婆婆媽媽專注執著,問問小上海為什麼,她聳聳肩,有些靦腆地,「還不是怕人家少給一條兩條,在計較呢。」
穿過賣茶葉大米、核果乾貨的鋪子,略過一塊塊蓋著店家印記的豆腐,打著百葉結的阿姨也沒能慢下我們的腳步──到這時差不多肚子空城唱了好幾回,目標也近了。賣早點的多在菜場出口外緣,而我們也像其他上海人,上過菜場,終於可以吃早餐了!
騰騰熱氣中浮現的豆漿、燒餅、油條、湯圓、菜飯、骨頭湯,吃什麼好呢?我把難題丟給小上海,她左右看了看,點了鹹豆漿和油條。
「台灣沒吃過鹹豆漿吧?」
我想起外省伯伯們的早餐店,但那肯定不一樣的。正說著,老闆把放好醬料的湯碗丟在我們桌上,一柄長勺從熱鍋裡舀了豆漿就沖,我嚇了一身冷汗,他一滴也沒撒漏桌上,甭說把我們燙熟了。
「唉呀,你別照了,不好看的呀。」在爐頭炸油條的大姊嗔道。
「我覺得你很好看呀。」我放下相機,很無辜。
「那你就對了,這是我們大餅西施,」旁邊的大哥幫腔,「人好看,燒餅油條也做得好,這條街最好吃的。」

鼓腹而遊,一路綿綿細雨,到得靜安寺,已經過午。
《皇冠,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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