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 x 3:南管、蘇州彈詞、薩摩琵琶

雨夜聽琵琶,別有情致。周紅那只素淨的琵琶,似是平常對於直抱北琵最典型的印象,點出蘇州評彈親和近人的形象;王心心的黑琵琶顯然大有來歷,頸部飾以玳瑁,後殼漆以華麗的花鳥螺鈿,一如唐風橫抱而吟;岩佐鶴丈的薩摩琵琶風格性極強,烏黑如夜的漆面上浮出兩輪新月,碩大的撥子橫空而過,錚鏦之聲頗有震撼力。

第一次聽蘇州彈詞是盛小雲的場子,心想《老殘遊記》的王小玉說書,精妙莫過於此,而盛小雲其人雍容富麗,很有薛寶釵的架勢。那陣子恰巧也聽了王心心以泉州古音吟詠歷代詩詞精粹,自李煜、李清照到《紅樓夢》裡的葬花詞,音韻與文字都極美,然而蹙著眉心唱出句句血淚的王心心,卻儼然如林黛玉了,到了古典詩詞的高峰,卻不免讓人想著,承載如是的斷腸哀戚,是否也在粉身碎骨的邊緣?再次聽王心心吟詠黛玉葬花,驚喜地發現她變了,聽她唱「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依然能動人至心碎垂淚之境,然而曲終,收起琵琶端坐,她的眉眼舒開,不再帶著薄命之相--仿若紅塵走了一遭,終於心平氣和,安適自在。聽她自言過去演唱如盛開的花朵,忍不住要炫技,而今繁華落盡,體悟生命的波折起伏,以及外在事物的虛妄--果真音樂有如修行,心之所向必然流露於琴音之中。

周紅同盛小雲都有「中國最美聲音」的稱號,一般似水柔情的吳儂軟語,她不若盛小雲的甜糯,仿若多了幾分英氣跟現代感。周紅的彈詞演繹黛玉葬花,恰與王心心的南管葬花吟,作為分明的對照:彈詞輕俏旖旎,南管沈緩古雅;彈詞婉轉清麗,南管哀婉綿長。但想來彈詞還是隔了一層,唱者端的是說書人的立場,講得聽者動容,那都是別人的故事;有梨園氣息的南管,卻是一頭栽進去化為戲中人;說書的跟聽書的可以嘆口氣,說戲中人的癡,伶人已渾然不覺癡心是誰。作為創作者,則無可避免要在說書人跟伶人之間,真假虛實的混沌裏度日子。

岩佐的薩摩琵琶,亦扮演了說書人的角色,他講了小泉八雲《怪談》裏「無耳芳一」的故事:琵琶名家芳一於夜裏彈奏自娛,而為不明訪客邀請,引至一宮殿彈奏平家的故事,彈到一族被消滅的場景,在座無不落淚哭號。出來尋覓芳一的眾人,卻發現他獨自於平家一族墓園,在鬼火間彈奏,於是高僧在芳一身上寫滿經文,以退避冤魂。因咒文的屏障,幽靈們只看到琵琶跟兩隻耳朵,他們只有撕下耳朵帶回去交差。故事雖短而結構精巧,仿若一層包覆一層的象牙球雕--位於故事核心的芳一彈著琵琶道出平家的覆亡,然而故事源頭的歷史戰役,則是聽故事這些幽靈的真實經歷;對我們訴說故事的岩佐也彈著琵琶,他的角色和芳一是合一的,我們像是又被拉近這故事一層,提心吊膽就怕眼前琴師的耳朵也要沒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不止故事本身:岩佐的演奏充滿戲劇張力,高潮迭起的時分,琵琶能作萬馬奔騰之聲,芳一耳朵要被撕下那一刻,直是淒厲懾人,隨著撥子在琵琶上翻滾的,似乎不是那三兩琴弦,而是我們胸中跳動不已的心臟。薩摩琵琶之音縱不如評彈或南管的優美細膩,然論及奇峭詭譎,或是迫人的魅惑力,則要在兩者之上。王心心談到不聞薩摩音,則不解白居易《琵琶行》所言「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為何,可見薩摩琵琶保留了更多的唐制。

透過薩摩琵琶,重讀冥想《琵琶行》,是個奇妙的經驗。聽岩佐無比激烈的演奏,「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躍然而出,他收撥猛然沿弦畫下,恍然大悟「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是絕對寫實的描寫,「裂帛」之聲是無比精確之詞,並非詩人憑空想像--但如果我們只能從較為熟悉的國樂管弦絲竹脈絡去揣摩,距離還是遠了,感受到詩意,卻不知比喻妙在何處。因這把流傳唐代古音的薩摩琵琶,白居易的詩境竟能如此歷歷如繪。

然而在三人的《琵琶行》合奏,依著這個寫實傳統編曲,突顯薩摩琵琶「大弦嘈嘈如急雨」跟兵馬鳴金之音,以南管為「幽咽泉流水下灘」,蘇州彈詞的「間關鶯語花底滑」,則未免太工整而失之趣味。將《琵琶行》視為一個音樂劇來表現,以周紅演繹說書人的角色,一方面扮演白居易,一方面則道出他在潯陽江頭的遭遇,王心心飾演嫁做商人婦的琵琶女,確實營造出有趣的對話空間,但岩佐於此,只有伴奏或提昇詩境氣氛的作用,未免可惜了。

如同許多大膽的實驗作品,三把不同語言和風格的琵琶去重新詮釋《琵琶行》,創意十足,而實質的效果或許不如預期。儘管如此,踏出演奏廳仍有餘音繞梁之感,回首一瞥,在觀眾席的白先勇被拱上舞台的雅座,孔雀屏風下燦爛的笑顏,又是一個很美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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