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熟成之季談《美好的一年》(林郁庭)


近二十年前(依電影《美好的一年》的說法,就是「好幾個釀酒年份(vintage)以前」),離開廣告界的彼得梅爾(Peter Mayle)從倫敦移居普羅旺斯,潛心寫作。匯集了法國生活趣聞、品味諮詢等系列散文、小說,使他躍居暢銷小說作家之位;怡然世外的普羅旺斯,這個原本僅見知於本國人或慧眼獨具觀光客的 「失落的角落」(coin perdu),因為梅爾而一夕成名,成為熱門渡假勝地。
電影《美好的一年》(A Good Year) 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由羅素克洛(Russell Crowe)擔綱主演。劇中男主角麥斯與梅爾同樣是英國人,工作場域在絲毫不比廣告業步調輕鬆的倫敦股市;他汲汲鑽營獲取暴利,自負冷血至惹人嫌的地步,卻又瀟灑俊逸令人難以抗拒。從不休假的他,因為多年失去聯絡的亨利叔叔謝世、留下普羅旺斯一座葡萄莊園,在同時一筆可疑的交易迫使他被公司停職一週,於是麥斯前往他將繼承的席荷(La Siroque)酒莊,在意外得來的假期中整理莊園準備高價轉手。
雖然席荷之名遠溯普羅旺斯羅馬時代以來馳名釀酒的傳統,它釀出來的酒卻如羅馬廢墟裡挖出來變質千年,有著無人敢於奉承的滋味。麥斯的酒莊因為釀酒品質低落眼見得滑落幾百萬鎊的行情,就在這時他卻在酒窖蒙塵的角落找到身價不凡的「失落的角落」佳釀;叔叔遺落在加州的私生女克莉突然冒出來,又讓酒莊繼承權出現不定之局;與咖啡店女老闆芬妮之間的羅曼史,使麥斯的人生邁向完全無法預料的方向。


其實並不是果真如此「無法預料」的劇情。電影剛開始那二、三十分鐘對於麥斯冷酷不通人情極盡誇張的描寫,為的也是與之後改頭換面的麥斯──親切、體貼、溫存、能夠悠閒享受人生──做一個強烈的對比(作者梅爾的人生確實也因為普羅旺斯而改變,當然,並不像麥斯的轉化那麼戲劇性)。畢竟這種結局相當固定的故事,重要的已經不是結局,而是過程,是那個自我探索、怎麼從這個階段進展到下一個階段與心境的歷程。導演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與梅爾為書與電影命名為「美好的一年」,也意在強調契機所引發的轉變,讓這個年度成為豐收的一年;對愛酒的人來說,「美好的年份」——“a good (vintage) year”——由陽光雨露的恩賜、葡萄的努力與釀酒人的執著共同醞釀,是自然與人工雕琢的珍貴禮物。以酒為喻,《美好的一年》確實可見幕後調酒人以不同品種葡萄混合製酒的痕跡:普羅旺斯的風土人情、梅爾慣有的溫馨慧黠筆調、好萊塢的節奏編制。而發酵醞釀出來的那瓶酒,是否圓潤豐厚、妥善熟成呢?
時間的掌握是熟成的要素。普羅旺斯給予麥斯的重要訊息,在於生命中許多美好的事物,應該從容地細細品味,不要計較失落的分分秒秒可以賺進多少金錢收益。麥斯急切地用手機攝取莊園照片,以便傳回倫敦地產經紀人手裡,卻不慎跌進廢棄的游泳池中就是一例。在沒有繩索階梯的情況下,得靠著注水才能脫困;那是趣味而引人深思的一幕,前一刻還不可一世的麥斯,只能無助地等待水面逐步上升:水位還淺,先是焦急地在四射的水柱間兜圈子;水位過了頭頂,有一搭沒一搭地游著,在水中載浮載沉,明白急不得,又懸著不上不下;快到池壁了,麥斯仰漂隨流,若有所思。雖然是幾個沒有對白的簡單畫面,所能表達的豐富意涵其實已經囊括整部片子的精神——來到普羅旺斯能夠徹底地放鬆(因為仰泳時一緊繃就會下沉),在如畫的環境裡悠遊自在地呼吸,時機成熟了自然就提升到另一個境界(釀酒也必然如是)。
《美好的一年》雖抱著這樣的期望,電影的步調仍無可避免要在從容不迫與好萊塢慣用的緊湊公式之間游移。麥斯和他的酒農杜夫打網球那一幕與游泳池一景大異其趣,把急迫讓人喘不過氣的節奏發揮到極致。用意自不難猜,是要將麥斯與杜夫兩人之間的心結疑慮藉賽球的一來一往展露,於是炫麗、緊張、咄咄逼人的短鏡頭展現短兵交接的猛烈白熱化;但是大方向抓到了,這兩人之間比較複雜的恩怨情感,無可奈何的矛盾與細膩的轉折,就很難用這樣充滿戲劇對比的方式表現。
這種著重戲劇張力的表現手法,對於事物人心的探討容易流於表面化,或許是削弱了這部電影說服力的主要因素。要讓一個在股市嗜血成性的盛年投資專家放下一切,怡然投入通常要到退休時才會考慮的小鎮莊園生活,這樣重大的轉變所牽涉的心路歷程,是相當具有挑戰性的題材。想在有限篇幅內容納許多精采風華起落的電影,勢必要在匆匆掠過與耐心營造間仔細斟酌,節奏拿捏一有差池,多少會留下難以服人的疑點。《美好的一年》就沒有告訴我們,為什麼一個夏天到亨利叔叔莊園度假的小男孩,會埋首於湯瑪斯(Thomas Mann)的《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或是為什麼有這般美感愁思的男孩,會數十年不跟曾經無比親近的叔叔聯絡它對於與麥斯定下一世情緣的芬妮著墨太少,讓人很難置信看來像是一夜纏綿的激情,能讓麥斯許諾終生。芬妮、杜夫與麥斯對比所顯示出的文化與生活哲學差異,大抵訴諸法國人與盎格魯薩克遜民族一般的刻板印象;所頌揚的普羅旺斯,畢竟還是透過英美濾鏡折射出來的。
關於酒的方面,由杜夫與來自加州納帕酒鄉(Napa Valley)的克莉,分別代表著歐陸與新大陸釀酒方式的迥然不同,舊世界與新世界產酒的鮮明對立。這個分野可能有其爭議性,傾向於忽略諸如全球化對於製酒業與消費市場的相互影響、法國大廠廣至海外投資釀酒、新舊產酒世界的交集頻繁等事實,似乎還停留在固守成規相對於現代科技、傲慢的法國酒廠相對於勇於嘗試的美國酒商的刻板印象。以對於葡萄豐收的期待為名的本片,酒與葡萄的意象本有貫穿全局予人更多啟發的潛力,但它們所得到的戲份太少,十分可惜;片中似乎寄予畫龍點睛之妙的名酒「失落的角落」,始終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在陰暗的角落黯然憔悴,沒有發揮更多作用。
如果《美好的一年》有某些地方讓理性思維批判性地質疑,它不乏美好的要素讓人沈醉。普羅旺斯的美無須著意鋪陳,仰首俯拾皆可得,鏡頭轉迴之間,無不處處如畫。清晨時分從酒莊扶欄俯望連綿的葡萄藤,未散的薄霧輕輕籠住蔓延而去的綠意,與那藤蔓纏綿廝捲,消融在遠方山巒模糊的輪廓裡。向晚,金黃的夕陽撒在葡萄園,穿透粒粒晶瑩飽滿的果實,舞上開懷而笑的人們髮梢、臉頰,喜悅的溫暖色澤不言而喻,比清晨還濃的霧回來了,像層金色的紗密密裹住、細細溫存這稍縱即逝的歡愉。即使麥斯不經心穿過薄暮裡蜿蜒的山城,無心賞玩被夜色浸染一幢幢灰藍的小屋裡漸次亮起的一盞盞燈火,你盯著銀幕的眼很難不為這詩意怦然心動。
黃是普羅旺斯最熟悉的顏色。像是呼應著燦爛的陽光,那鑲著石板道兩排的樓舍十之八九帶著深淺不同的黃暈,路口、廣場大多有噴泉,只見雕飾的水怪、神祇、奇獸、精靈的嘴裡身上水花飛濺,泉聲悅耳。你頭一次看見麥斯莽撞地開著租來的螢光豔黃Smart小車繞著噴泉轉死圈,心裡不覺莞爾;再見他攜著一個酒瓶兩隻杯子,噴泉池畔獨酌等著情人,也不禁為他的進步喝采。他終於贏得美人約會,兩人走進偌大一個方池的噴泉咖啡館,樹梢纏著串串簡樸歡樂的黃燈泡,池裡水柱與燭影相輝映,老電影的畫面投射上表演台後的大銀幕,這時你心裡想著,人間竟有此境,如果你就是他對面那個女人,今晚必然也無法全身而退。麥斯與芬妮望著銀幕裡的黑白片影星一顰一笑一嗔,轉頭相視而笑,池水像是明鏡映著他們,銀幕也是一面鏡子,戲裡戲外各自映照,到底誰在鏡裡、鏡外竟也無從分辨。
麥斯與亨利叔叔之間也是這樣彼此映照,回憶就是居間的這面明鏡。在整理莊園過程中,童年麥斯與亨利叔叔共度的歲月幽魂般浮現,那已經泛黃而依然溫潤的一個個畫面,穿插對照於成年麥斯面對故人逝去的空樓冷清,讓麥斯明白他多麼想念亨利;過去回憶的溫馨色澤漸漸濡染廢宅淒冷的景致,而麥斯鐵石的心腸也在這熨貼之下熱絡起來。梅爾作品裡擅長的珠璣之語,藉由亨利的口吐露,像是梅爾以一個過來人的觀點,為麥斯闡述從普羅旺斯醉人的陽光和酒香裡習得人生珍貴的一課,希望他所鍾愛的這個年輕人能從中獲益,別在紙醉金迷中迷失自己,做個成功而不快樂的人。如果《美好的一年》劇情推演過程中,留下讓我這般吹毛求疵的人難以全然信服的疑點,它這份善意關懷的誠摯無庸置疑,是其動人可愛之處。
整體而言,《美好的一年》像是一瓶普羅旺斯粉紅酒(rosé),口感清爽、討喜、順口,適合非正式、輕鬆歡愉的場合,大家不會那麼在意深度稍嫌不足以及餘韻不長。在炎夏之末冰鎮著酙上一杯,敬向晚的微風、西沉的落日、天邊的殘霞,作為一個美好晚宴的開胃前奏,未嘗不可。
<印刻文學生活誌20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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