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酒萊與阿宗麵線(林郁庭)


初到巴黎,如劉姥姥進大觀園,花都五光十色絢麗精妙,看得人目不暇給,鄉巴佬之態畢露無遺。依著旅遊指南覓進蒙帕納斯大道(Boulevard Montparnasse)上的La Coupole(圓頂)餐廳,在保留裝飾藝術風格與美好年代(Belle Epoque)逸樂氣氛的餐室內,我仰望撐住這個廳堂所有金碧輝煌的廊柱,想像創建之時藝術家們在此觥籌交錯,藉著酒興柱上大筆一揮,成就一幅幅筆酣墨飽的嬉遊飲宴圖,迷濛之間,彷若身處蒙帕納斯山腳下,隱約可聞山頂謬思神殿裡詩神畫仙笑語不斷。
侍者把電話簿般厚重的酒單丟到面前,敲醒我的白日夢。如同大多數法國侍者,他盡職地站在我身後,不是要提供任何貼心服務,而是在我犯下重大錯誤之時厲聲予以糾正。我的額上開始冒出冷汗,縱然識得法文,這電話簿裡的產區酒莊品級仍不啻天書,看得懂的價格又恰如天文數字,難道我在巴黎初次高級餐廳的探險,就要以陣亡收場了嗎?
「您想要點什麼呢?」那語氣滿是等著看好戲的悠哉。

「呃…」我像失憶者拚命找著任何跟酒有關的回憶,「我…也許想試薄酒萊(Beaujolais)這個地方的,」那一瞬間,法國友人提過的某個單字浮上腦海,「您可以幫我介紹嗎?」
對方的眉毛揚了一揚,「您可以試試Brouilly。」
那時我懷疑著是否被耍了。想來對方或許心裡暗笑,卻很專業地推薦價廉的佳釀(從點的菜色來看,料到這些人決不會花太多錢在酒上面),沒有拿一瓶去年沒賣完的薄酒萊新酒(Beaujolais Nouveau)充數。
薄酒萊區的Brouilly成為第一課,我開始苦心誦習法國葡萄酒主要產區與特色,為的是不讓電話簿的悲劇重演。當我能夠平心靜氣看完酒單作好評估,在點酒時略略弓起眉心,優雅地吐出酒名、高傲地放下酒單之時,也發現La Coupole終究不是什麼高級餐廳,它略似大陸那些轉到國營體系下經營的老字號名店,過去的光環縱還閃亮,對觀光客的號召力仍是主要的賣點。本地人喜歡在向晚時分來啜一杯咖啡、喝點小酒,從靠窗那一排隔出來的雅座,饒有興味地瞧進大食堂內,堆得小山高的海鮮盤在侍者肩上閃著寒光,來往穿梭於沸騰洶湧的人聲與食慾之間。
我永遠都忘不了電話簿之劫救了我的薄酒萊,儘管酒的知識日漸累積,新寵繽紛絡繹,薄酒萊這產區對我還是特別的,它開朗、沒有心機、充滿年輕的活力,那樣理直氣壯地把滿肚子濃郁的果香慷慨與人分享,教你想勸它世風日下人心難測,為人行事當世故內斂,都會覺得不忍。
去國多年,回來以後第一個薄酒來酒節,就受到很大的文化衝擊。早在十一月第三個禮拜四之前,廣告就打得轟轟烈烈,經過仔細包裝的薄酒萊像個嬌貴的美人,一開口那帶著法國口音的英語(因為行銷手法與美式跨國企業如出一轍),時髦又性感,惹得眾人又驚又愛。一個接著一個的暢飲派對接連而開,高檔精品、美食業者、名人影星加持,鎂光燈照耀之下,它的身價愈飆愈高,愈發不可一世。這酒儼然不是俗話裡不成敬意的那一杯「薄酒」,情願與否,你還是得乖乖付出「舶(來)酒」的價錢,買一點異國風情下的單薄滋味。
我已經不認得這個薄酒萊了。該產區向以清新爽口見長,不適久放,新酒尤為是。沒有人覺得薄酒萊新酒是上品,以當年收成的葡萄釀製,三個月內快速熟成上市,單價鮮有昂貴者;這個酒代表的是豐收的喜悅,在薄酒來酒節這天,全國共飲慶祝風土富饒、美好一年,懂得的初試今年葡萄品質,不懂的照樣歡欣鼓舞,找到機會爛醉。富人與窮人都能共飲,因為它的價錢誰都出得起,這樣歡樂的氣氛也讓大家齊心舉杯,說起最民主的酒,莫非為是。
如今薄酒來新酒走上全球化的道路,成功的品牌行銷讓全世界在同一天舉杯高喊“Vive la France!”(法國萬歲),卻好像失落了什麼。
於是我懷著失落的心,鬼魂似地飄到西門町,在某個大排長龍的陋巷裡,瞅見阿宗麵線血紅的金字招牌。阿宗老兄顯見是發了,回饋在主顧身上的,是那打破你對傳統街頭小吃印象的晶亮華麗店面:如果你心裡想的是古樸的木擔頭小板凳攤子,一群人圍了汗衫腴肚的老板,看他肩披一條毛巾不斷拭著額上擦也擦不盡的汗珠,從熱騰騰的鍋底不斷撈出抖著鮮嫩嫩大腸頭的粉潤潤麵線糊,那麼你絕對會被以下的景觀震懾住——銀藍滷素燈照耀下,米黃石英磚的牆面和黑色花崗岩的地板相映生輝,嵌入壁裡的寬螢幕液晶電視閃爍著霓光,辛苦的工作團隊隔在磨紗玻璃門後,為你盛碗的掌櫃們整齊一致的紅白制服,在一塵不染的花崗枱前微笑。
店面裝潢得閃亮,阿宗卻沒有忘記他發跡由來,以前的小麵攤沒有板凳,現在的豪華場子還是要捧著碗站了吃,他沒有因為賺錢就擺幾張椅子讓你坐。於是那慕名而來西裝筆挺的日本人,把公事包夾在腋下騰出手來,滿臉大汗地把麵條划入口中;隔壁的小情侶叫了一碗大的,你一調羹我一調羹地,那個笑靨說明有沒有位子坐並不重要;那對哥倆好在人家公寓入口台階上坐了慢慢吃,恰把隔壁「吃麵線者請勿擋住本店招牌」的告示遮住;那一家子更大大方方拖鞋短褲佔了巷道,大人小孩蹲了捧著碗吃,一會兒燙了嘴哭起來,只見媽媽一邊罵一邊吹涼。街頭小吃難得一見的排場,配上廊前巷口那群遊民般聚散來去的食客,阿宗的麵攤當真是色香風景無限。
Vive Taiwan。漂洋過海來到台灣的薄酒萊,在華貴的外衣下讓人看不清它的真實;鍍了一層金的阿宗金店面,在顯貴之後仍不失本土特色。你想不到法國人逐漸忘卻的自由平等博愛精神,在阿宗這裡得到徹底的實現──無論男女老少,不分貧富貴賤,人人一律站著吃,沒有例外,也和樂融融相安無事。說台灣這個社會淺薄,還是有它可愛的地方。
聽說阿宗在別處還有分店,有桌有椅的餐廳化經營,但可想而知的,總還是沒有站著來得好吃。
<中國時報2007.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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