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無國界,咫尺若天涯(林郁庭)


1974年,土耳其出兵塞普路斯,這個獨立戰爭前後英國殖民勢力、希臘統一派(enosis)、獨派(independence)與土耳其分裂派(partition)角力競技,土耳其裔與希臘裔公民對立而紛爭不斷的美麗島國,陷入了更劇烈的種族政治衝突之中。
集中於塞普路斯這彈丸之處,是其來有自的東西較勁──結果卻造成這個是非之地的南北分裂。東方與西方兩大勢力的對抗源遠流長,從東西羅馬帝國的分庭抗禮,十字軍屢次東征與回教徒交鋒,到近代歐陸興起的帝國主義海外擴張,覬覦沒落的鄂圖曼帝國,以至歐美挾著本世紀的全球化跨國資本主義,瓜分新興市場的利潤,類似的戲碼仍持續在上演中;塞普路斯的問題,恰成這個東西爭霸的縮影。土耳其與希臘之間,從特洛伊之役到今日,雖然是大小衝突不斷,但爭端之後掩不住的是兩國淵遠流長的文化血脈因緣,只是這點在種族文化對立之下很容易被忘卻,在狂熱民族主義與野心份子的操縱之下,兩個族群的同質性、共處共榮的潛力,便被淹沒在仇恨、敵視與短期的政治利益之中;介入斡旋的國際仲裁力量未必能妥當處理,甚或在壁壘分明的東西方意識形態影響下,做出或是偏頗或是錯誤或是投注自身利益的裁決,反讓局勢更加惡化。






即使透過歷史冷靜凝視的眼,是非恩怨仍然難以釐清,正如1974年的軍事佔領,對希臘派而言是「入侵(invasion),土耳其史書始終記為保護島上土裔弱勢免於希臘裔激進統派及背後操盤的希臘策動的恐怖活動、多數傾壓的「和平行動(peace operation)。的確,歷史文本的書寫原本就會因撰史者的觀點、意識形態而受到制約,塞普路斯島的血淚史於英國、希臘、土耳其、希裔塞籍、土裔塞籍學者筆下會出現相當歧異的版本,但確定的是政治軍事不穩的情況下,種族被迫交換遷徙,平民百姓顛沛流離;古帝國與帝國主義的餘孽,總由後世子孫來償還。
《香料共和國》(Politiki Kouzina, 2003,希臘文片名意指伊斯坦堡的料理」,英文片名A Touch of Spice則強調施加一點香料對於料理與人生的作用)一片的背景就設在伊斯坦堡與雅典,這個不同國家、大陸與文明的十字路口,以土耳其、希臘的政治衝突之下生活的小市民悲歡離合,點出國界與種族差異性中所存在的共同處,以及縱有無法切割的共通性,卻被迫劃清界線的無奈,探討無謂的政治、文化對立,對個人以及集體生命所留下難以癒合的傷痕。主角凡尼斯(Fanis)出生於伊斯坦堡,同希臘籍的父親一樣信仰東正教,全然融入並熱愛在伊斯坦堡充滿陽光與歡笑的生活,對他來說,清真寺尖塔傳來呼喚信徒祈禱的悠揚祝誦,與他初戀的土耳其少女珊美(Saime)帶著肚皮舞妖嬈的嫵媚舞姿,是生活自然的一部份,與他的信仰和家庭背景並不造成衝突;這些不同的元素湊在一起卻能完滿交流、和諧無間的例子,映照在凡尼斯開香料鋪的土籍外公店裡形形色色的香料食材中,也縮影於常到店裡來玩的凡尼斯、珊美和土耳其外交官之子穆斯塔法(Mustafa)身上。然而希臘與土耳其的緊張情勢隨著塞普路斯島上的暴力衝突日益升高,終於導致凡尼斯在1959年土耳其下令驅逐希裔居民時,含淚隨父母離開土生土長的城市與摯愛的親友,來到雅典。在土耳其,他是不受歡迎的希臘人,但他很快發現以祖國之姿收容他們的希臘,仍把他們當土佬;他們希臘語的口音與語法受到質疑,民族主義高漲和軍權掌政之下,更被迫接受嚴格的愛國教育,要把他養成真正的希臘人。凡尼斯的青少年時代在這樣的陰鬱之下渡過,始終懷著對於伊斯坦堡、外公和珊美的思念,他的表現方式,就是演練他從外公身上習得的香料與美食之道,在做出來每一道佳餚裡揮灑他的情感。
從凡尼斯的童年開始,一直延伸到他的青少年、成年時期,外公的處事哲學始終對他有著深遠的影響。後來成為著名天文學家並任教於大學的凡尼斯,從少年時代便顯現對於星球與地理的興趣,這點與他對於香料的熟稔與烹調的天份並不相違背。如同外公所言,天文學(astronomy)這個字是包含在美食學(gastronomy)之中;因此香料的小宇宙營造出來的美食境界,與點點星辰為我們所織就的燦爛星海,實有異曲同工之妙;離開伊斯坦堡的哀愁,除了透過香料渲染食材來表現,也藉由仰望星空思念昔人推展。美食與天文更同時成為整部電影主要的敘事框架:片首即點出看著星星作夢是一種說故事的手法,在食物裡添加調味料如同潤飾故事線軸、為其增添色彩;之後捲出的導演、卡司、片名的字幕,就在美麗的星球環繞中展開,像是夢境的延續;情節發展以一頓佳餚的開胃、主菜、甜點畫分段落,外公的美食哲學不時引發與地理天文、人情世故的串聯;片尾主題曲再現,最後一個鏡頭是步入中年的凡尼斯在人去樓空的香料店閣樓上,灑開一團團銀河般纏繞擴散的香料粉,香料的小宇宙呼應著片頭的星球星雲,美食與天文再度合而為一,裹住沉浸在憂思裡的凡尼斯。
香料與星球交織的意象,美食與天文相互映照的關係,顯示出相互包容的心,方能化解在文化種族重疊競爭的敏感地帶會遇到的衝突對立;天文」蘊含於「美食」之中的啟示,在於天文或許是希臘人引以為奧的一門學問,它仍然是包含在凡尼斯一家人烹調的土耳其料理之中,也暗示著已經於伊斯坦堡落地生根的這些希臘人,期望能融入他們愛戀的這個城市,成為它的一部份;要嫁入這個家族的新娘,也會從他們之處得到土耳其料理的傳承──即使食譜都是暗暗保留了一手的。美食與天文兩門學問本身還牽涉了表面像是對立,實質相互交纏難分界線的虛實、有形無形的概念──好比香料調味常是徒留香氣不見痕跡的道理,以及我們眼中這刻閃亮的星光其實已經不存在,它多半是恆星爆炸前穿越漫漫時空傳來的光芒。這個看得見看不見、存在與不存在的問題在片中反覆探討,於有形而存在的國界與種族分別之中,生出無形的憧憬與情感,或能打破不該存在卻被塑造出來的敵意;然而憂愁與傷痛則來自雖然對於相互包容、無須劃清界限有相當的期待,沒有彈性的現實,像是沒有調味加料、或是調理時下手過重的食物,使人難以下嚥。
《香料共和國》的畫面在電腦繪圖與實景交織之下展開,人物的生活也在真實與幻境之間交錯。生活在伊斯坦堡之時,凡尼斯一家想到原籍地希臘,是充滿了美麗的遐想,一旦被驅逐出境,來到對於他們總是抱著懷疑的雅典,才體認到真實的殘酷,在名義上的故鄉被視為異鄉人的悲哀。他們真實的故鄉──希臘人仍執著地稱為君士坦丁堡的那個城上之城──成了遙不可及的幻影,從真實板塊上被撕裂而破碎的殘夢,再怎麼樣也無法完整地回復原貌。離開伊斯坦堡三十餘載以後,凡尼斯終於在外公病危時又重回他思念的城市,也見到他曾經思戀的情人;和穆斯塔法結合又離異的珊美帶著女兒獨居伊斯坦堡,與她重逢,沖淡了近鄉情怯的憂愁與外公逝去的悲傷,籠罩著伊斯坦堡的濃霧似乎散去,陽光開始展現。但事情總沒有這麼順利。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凡尼斯,面對他生長而熟悉的地方已經揮不去因距離而產生的隔閡感,伊斯坦堡如幻境般浮現在他眼前,像是記憶裡童年故鄉遺留的影像投射於現在這個時刻,清晰卻不真實,怎麼都走不進去。就像他和珊美之間雖然還殘存著一點親密的聯繫,卻得用英文來交談,彷彿他與珊美帶團導遊的那些西方觀光客所差無幾,正如他當年被迫離開故鄉,重返的他也被迫成為這個城市已經陌生的觀光客。但英文並沒有為他帶來一個好萊塢的結局。穆斯塔法從安卡拉回來,一開口就是凡尼斯已經忘卻的土耳其文,與珊美同文同種的熟稔,又讓凡尼斯陷入難堪之境;珊美最終還是選擇與穆斯塔法回到政治中心的首都安卡拉,留凡尼斯於東西交會、曖昧不明的伊斯坦堡。凡尼斯的一生以上菜的方式敘述,伊斯坦堡甜美的童年與初戀是前菜;被放逐至「國籍故鄉」雅典的憂鬱與無奈是主菜、也是他人生的大半歷程;最後的甜點是中年返鄉,重逢的喜悅之後卻是意外的苦澀。正如凡尼斯所言,甜點的存在其實是為了緩和自己最畏懼、刻意逃避之人事出現所造成的衝擊,靠著它的香甜讓苦楚不那麼傷痛;就像在現實之中難以找出相容共濟之道,香料的氣息、美食與天文的哲學多少給人些許安慰,在困難的處境中添加一點緩和、想像的空間。
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以伊斯坦堡為他不斷的創作靈感,在發掘這個城市憂鬱靈魂的過程中,找出了「文化衝突與交纏的新象徵」(new symbols for the clash and interlacing of cultures”──摘自諾貝爾評審委員會對帕慕克的得奬評語)。帕慕克寫的是鄂圖曼與西方相互接觸探索的過程,以橫跨歐亞的伊斯坦堡為舞台,他的視野從近代的爭霸史所牽涉到的東西宗教、文化、哲學思維的衝擊,延續到衰落的帝國餘暉中掙扎著走向現代的土耳其。伊斯坦堡的憂鬱,在於沒落帝國面對崛起的西方強權的困窘,過去的榮光在現世空餘廢墟、無力整修的古蹟那種深沉的哀痛。帕慕克在探討東西文化交流與衝突的問題,是以伊斯坦堡為中心,剖析集中在這個城市的目光:十九世紀歐洲騷人墨客遊記投注的異色眼光,土耳其詩人專欄作家自己的描述,土耳其人透過歐洲版畫藝術旅遊文學勾勒出的伊斯坦堡印象,再度回眸凝視自我的目光。從這個反覆交錯的過程中,藉由別人的眼光一再修正自己,以致自我與異己的界線越來越模糊,終於無法分辨;這同時也說明了所謂的「東方」與「西方」其實是在相互接觸、衝突、妥協、和解的再再重複過程中不斷質疑、重新塑造自己,在同時也成了塑造異己的重要影響力。
《香料共和國》裡描繪的衝突讓這所謂「東方」、「西方」、自我、異己的概念更形複雜化。帕慕克所論的東西交會,很容易讓人忘了與土耳其歐洲國土接壤的是希臘與保加利亞,因為他談的西方其實是文藝復興以後強盛的海上強權、殖民帝國,以威尼斯城邦、英法等為首,地理上是比較偏向北義、西歐的。然而《香料共和國》裡希臘與土耳其的衝突,地理上更明確地位在歐洲與亞洲的交接處,名義上也是所謂東西匯集之地,但在於文化上的意涵卻似乎不是如此。傳統上被視為歐洲文明搖籃的希臘,置身在近代以西歐為文化霸權的思維裡,相對上還是比較「東方」的;曾經被劃入愛情海、希臘文明發展版圖的現代土耳其,即使今日屬於近東伊斯蘭文化世界的一份子,也不代表它的東方色彩就是純粹的,而土耳其現代化過程中牽涉的全面西化運動,以及它近年來極力與歐洲靠攏、加入歐盟的努力,更顯示了它明瞭自己具有「西方」特質而期望正式成為「西方世界」的一部分。西方與東方的分際究竟在何處?西亞北非與巴爾幹、義大利半島之間從遠古以來就頻繁的文化商業交通,在歐亞非來回穿梭之際畫出重疊交纏的模糊地帶,再再向我們揭露,所謂的伊斯蘭與基督教、東方與西方的分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鮮明。畢竟地理的分界是主觀的,在歐亞交界的敏感地帶如伊斯坦堡,更容易讓人發掘諸多雜處交融的特質,這種曖昧難明的狀態在文化上與心靈上有著絕對性的影響。《香料共和國》裡敘述由於希土爭端而導致三萬多名希臘裔居民被驅離伊斯坦堡的悲劇,就植根於企圖在難分難解的語言文化交纏之處,硬要劃分出種族國籍,反而重新塑造出一批不屬於希臘也不屬於土耳其的異鄉人;像凡尼斯這樣生於伊斯坦堡卻被硬生生拔起的失根蘭花,回歸「祖國」的希臘也找不到歸屬,重回伊斯坦堡卻像個觀光客,早已失去所屬。他的初戀珊美,代表了他對伊斯坦堡的愛戀與憧憬,所以最後失去珊美雖然無可奈何,也是無可避免的結局,珊美隨著丈夫回到位於西亞內陸中心的首都安卡拉,就是向他昭告所愛畢竟屬於與他緣滅的土耳其,過去一直發生在他身上的依舊會重演,政治現實總是粉碎夢想。
隱藏在帕慕克所刻畫那瀰漫伊斯坦堡的憂鬱背後,是難言的暴力、衝突,就是因為這個文化交會交鋒所引發的對立衝擊,帶來或是劇烈的陣痛或是綿延之宿疾,於是憂傷沉鬱在所難免。籠罩著《香料共和國》的哀愁,是希臘與土耳其爭奪塞浦路斯主權種下的罪因,讓夾在兩個文化種族邊緣那些無辜的人去承受,付出不應該讓他們付的代價。如帕慕克作品所示,文化衝突之中也必有交纏之處,依此,是否有和解相容的可能性?帕慕克在寫了幾部東西方接觸、交兵、相互探索的小說以後,又回到伊斯坦堡這個城市本身,以回憶錄的方式追溯他自己與出生城市的身世,仔細梳理他這個人與這個城市成長之中所受自我與異己目光不斷冶鍊形成的過程;作家與城市本身還在不斷的創造演化之中,因此他們共同邁入的是新的階段,東西的矛盾爭端是否能由之間切不斷的交纏延續性而合好共進,仍沒有確定的答案,但是對於這個方向的憧憬與期望是明確的。《香料共和國》同樣以回憶為切入點,藉著香料與星球共同召喚出回憶醉人的夢境,到最後夢碎、夢又起,再度與初戀情人訣別,似乎點出了在這衝突與交纏之中,和解仍是不易。
在故事的最後,凡尼斯獨自一人在外公的舖子裡,找到一些殘餘的香料粉末顆粒,浸淫在揮灑出來的香霧所喚出的幻境裡。在片中反覆出現、象徵著愛情的肉桂,在這一刻當然沒有缺席;音樂與整個氣氛也許是哀傷的,但肉桂的甜美、搭配上其他熟悉香料的力量,是一個把凡尼斯完整包住的小宇宙,像是回到人之最初母親溫暖的子宮裡。導演布勒米提斯(Tassos Boulmetis)當年就是被驅離土耳其那三萬多名希臘裔居民之一,拍攝自傳性質濃厚的《香料共和國》一片,他回到童年的故鄉卻不復識得土耳其語,重新經歷那種在交纏的熟悉與陌生之間,為幸福與痛楚所撕扯的滋味。不管傷痛還是甜蜜,擁有回憶本身就是一種救贖,書寫回憶創造出來的小宇宙,如同一點香料所能增添的魔法,超脫了無味而無奈的現實、分明卻不具多少意義的國界,在幻境與真實之間試著找到平衡點,是邁向和解包容之路的開始。
<電影欣賞2006.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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