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型夜宴(林郁庭)



Museum, Millionaires, Masquerade


抵達故宮時,曉月當空,深秋夜裡有幾分涼意。
朋友聽說是遊移於藝術與精品之間的時尚雅宴,看在取得不易的VIP入場卷份上,爽快地答應來作司機。「是哪家公司贊助的啊?」在車裡她問。看到邀請函那刻意低調而不掩帝國霸氣的商標,霎時花容失色,「哇,不早說,我至少戴上我那愛馬仕的表,也比較不失禮。」車子隨著前排煞車燈停下,等紅燈的時間她抽空補了妝,伸手把腕上那隻Gucci仔細藏進毛衣袖裡。
簽到處把關把得很緊,核對受邀名單之時,彷彿也暗暗打量著出席者是否具備名媛仕紳的氣勢,看得下班後直接殺過來、毫無盛裝餘裕的我們忐忑不安,最後是憑著一股刁民頑強之氣,鎮定地任由服務人員領至商標模型前留影。名表多半來自產咕咕鐘與巧克力的瑞士,走過兩百多年的滄桑歲月若依然風華未減,商標自然不費力地變成圖騰,更何況品牌標誌原本就取自更古老的符號象徵:眼前那尊黑白雙色交織、超過一人高、宛若雕像的馬爾他十字,喚起的該是冑甲加身踏上征途的十字軍,響應來自君士坦丁堡的聖戰之聲。現在伴著它的是幾個妙齡女郎,全身上下披掛著所費不訾的戰利品,在眷顧的鎂光燈下,盡情展示一件件名牌衣飾配件──想來基督教世界的東征,以政治宗教為利器,遠不如營造精品膜拜來得成功。





鎂光燈暗了下來,在那短暫的幽微時刻,馬爾他十字透出幾分陰森魅惑,通到半山腰藝術宮殿前的廣場兩列鑲滿液晶顯示器,一隻隻百萬名表的幽靈在螢幕前浮現又幻滅,像是低迷卻堅定重複的催眠曲,輕柔婉約地把抗拒物慾的心都唱睡了。那把黑十字宛如鎮住陵寢的鎖鑰,開啟鬼火幢幢的遊魂大道,引領著紙醉金迷的失魂者一步步踏入萬人塚。
那只是片刻的印象。間歇強光之後的廣場大道灑滿柔和的燭光,衣香鬢影穿梭於鏡台之間,纖指挑起水晶托盤上櫻桃小口也不嫌大的各色開胃小點,香檳杯交擊的清脆響聲不絕於耳,與時尚雜誌裡勾勒的標準飲宴圖,如此完美契合。依傍著夾道樹影,有一群沒有進入攝影定格的貴婦,安穩坐定了,任侍者彎下半身恭恭敬敬地遞上香檳輕食,冷眼端詳眼前搔首弄姿的身影;她們多半有點年紀以及伴隨而來的腰圍肚圍,無妨,習慣性綴上身的設計師珠寶服飾,反而更年輕化,談笑間閒適若不經意,沙龍診所注射撫平的眼角餘光裡,瞄見那一雙雙讓名模在伸展台也會摔跤的顫巍巍高跟,滾上毛邊羽飾短得幾乎包不住渾圓臀部的窄裙,豎起無贅肉腰線的寬邊皮帶,不在意也難。偶有年輕女孩離開時尚大道的聚焦點,走向一旁休憩的貴婦群,讓母親們的臉龐隨著這些身影亮了起來,檯面上檯面下的情婦依舊光鮮亮麗地在母女姨嬸面前自在伸展,始作俑者的男人們雲淡風輕地,周旋在暗自較勁的女人間。
廣場大道的光影漸次黯淡了,新的焦點集中在悄悄起了風的露台,仕紳淑媛們沿著台階而上,在侍者擁簇下一圈圈坐開,舞台兩邊架起的巨型投影幕,早已為今晚登場那四隻千萬套表低聲唱起序曲。看來少了好幾分貴婦氣的我們,被帶到倒數幾排的位子,視野不是最佳,臀下那輕軟似羽絨的座墊,與前排倒沒有差別;機靈的侍者早在寒風中哆嗦著的貴婦開始抱怨之前,滿臉笑容地說明,大部分人一屁股坐上去的座墊其實是條毛毯。在這當兒,端著紅酒滿場飛的身影間,也旋進一只只冒著熱煙的托盤,送上滾燙的薑母茶;虧得那紅酒張揚而無半點細膩溫雅的個性,與薑母茶竟配得恰到好處,有幾分東西混搭華洋雜處的趣味。
手裡捧著熱呼呼的薑茶,緞面袋裡抽出來那條絲毛混紡的毯子蓋在腿上,涼颼颼的冷風肆意在耳邊聒噪也不在乎了,我們看著身旁空出的兩個座位,目光不約而同移到那兩條孤零零無人認領的毯子上。朋友就著地利之便,伸手輕巧地撈過一件,相中的第二件卻在來得及下手前,被隔壁皮草加持的貴婦一把攫下,落了空,於是兩人四隻眼睛都看向朋友手中僅有的那條。她手指牢牢扣住袋子上金色的馬爾他十字,若無其事地,「我媽怕冷,有這毯子她會很高興。」我暗暗嘆了口氣,想著女人之間的友誼果然脆弱。
鼓樂聲中,舞台上戴了面具的表演者,絡繹地出場。或有白衣素羽,南管雅樂中起舞的仙姬;或有虎背熊腰的獵者,在冰原大地上舞動山河,擊鼓而歌;還有剛果叢林深處蓄勢待發的戰士,目色凝重,步步為營;穿過甘美朗(gamelan)鑼鼓陣,分花拂柳而來的一對爪哇舞者,愛戀地映照彼此舞姿,亦步亦趨,如影隨形。我們真是選到了好位子,背後時有工作人員奔走驅馳,公關經理低沉而清晰的指令就在耳邊,揮之不去:「好,音樂上。」「放Power Point,現在。」「麥克風,後面聽不太清楚。」「燈暗,嗯,可以。」一幕又一幕的幻境呈現在眼前,竭力要觀者沉溺其中,但身旁的動靜一再揭露華麗演出背後的真實,於是我們被迫帶著些許的清明,隔了一段距離來觀賞。
台上的面具舞動先民的情感與對自然的敬畏,兩旁趁勢把和面具相連的詩篇投射上大螢幕——散逸著神秘色彩的法文詩句在空中迴旋,繞過亞美非大地,一個個字母光箭般射入寶石錶盤,鏤蝕下永恆的痕跡,進入計數時光之流;儀式之末,雕刻出神鬼威嚴的面具,懸浮於讚美詩句之上,超脫人類面對時間與記憶流逝的惘然。
藝術無價。要讓精品取得天價,除了師傅巧奪天工的手藝,還需要美麗的故事來包裝,在博物館這種場域行銷,尤其要搭配歷史掌故,風雅逸趣(當然少不得贊助藝文活動,打打品牌形象)。鐘錶世家最是明白機芯齒輪滴滴答答地轉動,只是為飛逝的分秒留下印記,抓不住時間,卻仔細拴住了藕斷絲連的記憶。如果你不是太清楚,他們會含蓄地提示,與古老的名錶世家結緣,像是穿越時空邂逅過去的買主,沾染盧梭伏爾泰的哲思,拿破崙的豪情,俄國沙皇阿拉伯王族的貴氣;無怪名表世家初探中國市場,號稱的是回到故宮、而不是來到故宮,繫著因緣的,就是當年咸豐千里迢迢隔海跟他們訂製的那只藍琺瑯懷錶──如今下落不明,源自民膏民脂,或許又回到民間了吧。不得不佩服他們,以如此細膩的手法、華美的包裝滲入顧忌(卻又冀望)商業炒作最深的藝術殿堂,讓兩岸故宮都為它敞開大門,這象徵意義,真不可謂不小。
聽說套表在台灣只有兩套配額,還沒展示就已經被收藏家訂走了。那麼對岸呢?「沒有配到,全世界只有二十五套呀。他們的有錢人要欣賞這樣的東西,還要一段時間吧。」在這貧富不均愈演愈烈的社會,有人花錢買幾只腕表,可以讓人買好幾棟房子。然而,虛榮總是不需要財力做後盾,國際情勢詭譎、兩岸爭和不定,而我方富豪依舊有本事殺出一條血路,教人不跟著沾沾自喜也難。
華麗演出落幕了,主持人含笑邀請貴賓移尊享用自助晚餐。以為寒風裡餓昏的賓客會迫不及待地朝食物香氣飄來的方向移動,卻發現貴婦們以令人讚嘆的俐落身手,秋風掃落葉地捲走所有留在位子上的絲毛毯,片刻間一件不剩。我和朋友面面相覷(她下意識抓緊手上那兩件),以為出手豪爽的貴婦,出門消費只有在貴賓室讓人盡心伺候的份,沒想到這般商場拍賣搶購的行徑,竟也能在眼前上演──所為之物,不過是類似百貨公司週年慶贈品(或許我錯了,打上名牌徽章的毛毯,還是高貴的)。又過了一會兒,那邊起了點小騷動,原來有貴婦忘了不是自家花園裡的雞尾酒會,大喇喇地在廚師面前要了一盤又一盤的小點,現炒現吃,渾然不覺後面已經排了一條長龍;又有志得意滿一口氣捧了三條毛毯的貴婦,排隊到了食物面前,才想起已經沒有多餘的手可以拿餐飲,又捨不得放,就僵在那兒。
穿過美食迴廊,那個偌大的展覽廳空蕩蕩陳設著靈感來源──遠自另一個博物館借來的四個面具原型──寶物容顏流轉的千年歲月痕跡、好幾億歐元的保險加持、博物館長親自壓陣,為的就是這個晚上,這金字塔頂端的少數鑑賞者。名錶世家倚賴的大師級工匠,把各種奇妙的工具儀器都帶來了,在工作枱等著為貴賓說明每個精密細緻的製作過程,而大部分時候,他也只是在崗位上枯等著。畢竟藝術總是寂寞的啊。
<自由時報2008.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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