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城傳奇(林郁庭)


            不是那麼久以前,風城科學園區外圍住了個工程師。雖說不上是倜儻美男子,架著個深度金邊眼鏡也還面貌堂堂,把細瞇的眼睛放大不少,又與襯衫領口透出的金鍊相映成輝;即使沒有那厚唇,大家都知道他天性淳厚,待人良善;在職場上也兢兢業業,深受老闆青睞,發展潛力是很強的。他住在公司分配的宿舍裡,雖還未置房置產,存款簿卻頗有可觀,真有機會亮給有意結緣的女子丈母娘介紹人們看,也不會被等閒視之。
如此的青年才俊,沒有任何不良嗜好亦或特殊愛好,反反覆覆地相親聯誼,眾裡尋她千百度,仍落到一人獨在燈火闌珊處。他自問條件不差,擇偶標準不但年年降低,條目總是那麼清楚,那麼具體有形,給作媒的人多少方便,奈何符合這形象的女子不是尚未出現,就是見了一次面即無息而終。

這天,他從另一個顯見沒有下文的邂逅裡全身而退,為歸國後一零一次相親劃下休止符。漫步上風城大街,驀然回首,瞥見城隍廟繚繞的香煙,迷濛中似是清明,連一向高喊破除迷信的他,也不禁踏過小吃攤販食客熙攘之間,想為自己多年疑問尋個答案。偷覷著前面那五體投地高聲祝禱的大嬸半天,終於在她高供著驕傲的白斬全雞堆得小山似果物前羞赧地垂頭合掌,蚊子般細語,「心誠則靈,心誠則靈。」瞅著一個空檔,橫了心,把觀察大嬸姑婆問神卜卦的心得一股腦甩出,那兩隻神筊摔得一愣一愣的,一隻跌個四腳朝天撫著肚皮還心有餘悸,另一隻躲在神桌下不肯現身。
「少年的,這裡,」好久沒聽人稱他少年仔,還呆了一下,那好心的阿婆已用籤條幫他撥出來,「卸意,唔倘動到。哈,笑筊啦,神明笑了,你看,兩隻都向上,唔是這支籤,放回去放回去,箇抽一次。」
他把籤條放回去,神筊收回桌上擺好,點頭行個禮轉身就走。
「欸,哪裡去?」阿婆拉住他,「再拜再拜,再抽再抽,一定有的。」
折騰了三四回,讓阿婆盯著,確認他虔心拜過,那兩隻神筊像是作弊般地,終於妥協了,一上一下縮在他腳前。
「神明點頭講是了,我個你講!」阿婆拍手為他高興,「看幾號,去拿籤詩。」
「對不起,先生。」廟祝對他搖搖頭,「六十五號發完了,下次再拿吧,還是你要再抽一支?其他號碼都有。」
他空著手,再穿過車水馬龍的廟口,炒米粉貢丸湯騰騰的熱煙燻迷了鏡片,他竟往回家的反方向走。

***
等他的鏡片和心緒都一起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走上了風城不知名的林蔭小徑。像這樣不熟悉的地方,對他來說比比皆是,畢竟,除了上下班那條路,他還清楚的只有親友媒人常幫他約人的那家咖啡館。像今天,打工才一個禮拜的小弟目睹了他兩番與不同的女人傾膝而談,結帳之時滿臉豔羨之意;不用多久他就會同那些老鳥一樣,大嬸婆的慈眉善目問他,「喜歡嗎?欸,這個看來不錯,她好像對你蠻有意思的。」
但這條路不尋常的是它看來陌生又如此熟悉,愈看愈不似這動不動就飛沙走石的風城,倒像他留學五載拿到機械博士那大學小鎮,在某個唱空城的週末午後,小市民們擠進球場在啤酒玉米片間歡聲雷動,就他一個人行止於他們遺棄了的死宅前。門廊趴著的狗抬起金色的睫毛看看他,又無動於衷閉上眼繼續睡,跟噴濕了他褲腳的自動灑水器一樣淡漠。從晴日樹影裡滴落的點點光雨讓他憶起從不倦怠的加州陽光,於是他不覺撫著頰上因少時曝曬無度,而過早出現的細斑。他實在不明白,這麼容易在咖啡館燈光下遁形的黑斑,這麼容易從鏡片後透出的真誠,為什麼這些女子連留下電話的敷衍都嫌懶。
他在六十五號前停了下來,瞪著那個「Garage Sale」的牌子發直。不是夢,牌子後那金髮碧眼的胖子操著外人牙牙學語的中文招呼他,「喜歡 嗎?很 便宜。」
他看著箱裡堆得滿滿的舊唱片棒球卡過期雜誌海報,架上吊了一排老祖母的縐裙線衫洗得泛白的牛仔褲,桌上自臉盆花瓶水盅馬克杯乃至相框小擺設燙衣板樣樣齊全,對那人笑笑正想抽腿,對方舉起個抬燈,「一百塊?要 不要?」
那是個可憐的雜種神燈,底座還不難看,像只黃銅的油燈,也有模有樣刻了些阿拉伯紋飾;燈上則抽起痙攣的手臂架高一層髒兮兮的罩子,也許原先是白的,現在看來像燈嘴裡吐出一口不甘心情願的灰痰。
「擦擦 漂亮。八十塊?」
他搖搖頭。「七十五?六十五?」
他又看了一眼,猶豫著,「六十五塊,好 便宜。」胖子不由分說塞到他手裡,咧開嘴笑了,「擦擦,好 漂亮。外面 五百塊。」
回到家他就後悔了。燈座擦亮上些油不是難事,那紙糊的燈罩還擦啥?換個新的,都不只六十五塊,早知道還不如拿這錢在城隍廟前吃一頓算了,昏了頭才買了個破爛。嘴裡心裡唸著,他還是找出條抹布,開始清理他蒙塵的神燈。
豈料這一擦竟揚起漫天高的塵霧,嗆得眼都睜不開,咳聲在塵埃之後落定,驚異卻像熱鍋裡的蒸氣,不由得他不如煮熟的蚌殼噗地張口;在他面前,是個皮膚藍得像化學酒精的妙齡女子,飽滿的胸脯繫著描繡繽紛的紫紅胸托,同色的低腰底褲罩著亮彩流蘇裙,赤裸的足踝還扣上縷刻著神祕古文的腳環,就那麼叉著雙手,盈盈對他笑。
「燈 燈奴?」他張口結舌,「六十五塊錢的燈奴?」
「是的,主人。」女子俯身,扶他坐上電腦前的寶座,他趁機看進她碧藍的乳溝裡,「您有什麼願望?」
「我 」他腦袋一片空白,女子又好整以暇叉起手來,那眼中滿是戲謔,「我要你 把房間收拾乾淨!」
「遵命,主人。」她吹了口氣,在煙塵消失以前,他的狗窩已經煥然一新,「現在您只剩下兩個願望。」
「什麼?你不是阿拉丁的神燈,要多少願望有多少願望?」他又氣又急,「這種事你應該一開始就告訴我,那有這樣的!我不要了,你趕快把房間恢復原狀,我們重頭來過。」
「主人,您可不要再浪費一個願望。」燈奴走到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桌前,坐上去對他嫵媚地笑,「我可以當作沒聽到算了,你好好想想第二個願望要什麼吧。」
他仍然忿忿不平。「好了,主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作哪一行有賠本的生意?」她翹起大腿在他面前滴溜溜地晃著,「您要是像我,跟這燈久了,什麼人沒見過,不提防點兒行嗎?頭一回我這麼提醒人,三個願望許完就拉倒,那個主人讓我等了他八十年,到他一百歲,在病榻上許下最後一個願望,我還沒聽清楚他就斷氣了,您瞧,」她聳聳肩,「還不是白白浪費?比起來您至少還省了一筆打掃費。」
「我曉得了,」他吸了口氣,又平緩下來,「好,第二個願望,我要你給我一千個願望。」
「不-行-。」她撅著嘴用力地搖頭,「這種猾頭的手段以前也有人使過,所以我們把合約改了。」她不知從哪兒變出個寫得密密麻麻的天書,「哪,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不准以願望換更多的願望。」
他盯著鬼畫符的天書洩了氣,不慎被騙走一個願望的悔恨又回來了。「您不用現在告訴我,好好想吧,反正您決定了就擦燈,我隨時待命。」她又指著天書,「不過您看好,這上面寫著五年內不許願,視同自動放棄。」她站起身來,對他眨眨眼,「女人的青春寶貴,我可不想再等個五十年。」
工程師再張著口看她在自己面前化成一道青煙。

「我知道我第二個願望要什麼了,」他再把她招喚出來,「燈奴,給我找個老婆。」
「您確定?」她問,「主人,您可不要到時候必須用第三個願望要我把她弄走。這樣吧,您要是決定了,就自己告訴我,要什麼樣的女人,省得我到時給您弄個不合意的,說我佔了您便宜。」
工程師想起自己以往開出的條件,「唔,希望是中小學教師,三十歲 不,二十八歲以下,健康能育,喜歡孩子,個性開朗,不抽煙喝酒,面貌清秀 」提到外貌,他略為靦腆,一抬頭卻瞥見她似笑非笑的眼,「等一等!我開出什麼樣的條件都可以嗎?」
她點點頭。「那麼,」他拚命思索著自己比較年輕時的清單,「要身高一六五以上,體重五十五公斤以下,國立大學畢業,家世良好,兄弟姊妹教育程度也不能太差,才知道他們家遺傳基因好,還要,」他興奮起來,又開始結巴,「要跟你一樣漂亮,身材要好,胸部 」他低下頭,瞄了她一眼,張開雙手,像捧著兩只柚子,「至少要這樣
「沒有了嗎?」她笑笑,「還有沒有要補充的?」
「有沒有人許過類似的願望?」他突然想到,「他們都怎麼說?」
燈奴偏了偏頭,笑得很甜,「是異性戀的男人,多少會想到女人,有人指定要特洛伊的海倫,有人說要當凱瑟琳女皇的皇夫,還有人說要有一整個回教後宮的美女。」她頓了一下,「比起來,您的野心小多了。」
他訕訕地,燈奴繼續說著,「我看您為人也蠻誠懇的,就告訴您吧,可不要學這些人,沒一個有好下場。先說好我沒法讓死人復生,我幫他弄了跟海倫匹敵美女的那位先生,別說前門後門,連窗子都鎖緊了,也擋不住老婆偷人或被人偷,還陪她吃了好幾次通姦的官司;想當女沙皇老公的那位,我幫他弄了個小王國王夫過過癮,後來政變下獄,燈也被沒收充公,想許願要我救他都不成
「那 那個回教後宮呢?」
她搖搖頭,「更慘,沒幾個月就被掏空了,管它什麼印度神油、威而剛,起不來就是起不來,每天要對著幾百雙欲求不滿的眼睛,也不是容易的。」
「他有沒有再許願?」
「那是他最後一個願望。」燈奴對他笑著,「好吧,像您這樣好辦,就是美女教師?」
「呃 」他幾乎滿頭大汗,反而比相親還緊張,「不,不要教師了,」他突然靈光一現,「要藝術家!要有藝術氣質的女生。」他訝異著怎麼現在才想到,得意地,「對,最好也學音樂,」再叮囑一句,「漂亮的,要能生的。」
又是一陣青煙,他擔心著燈奴是否聽清楚了。煙消雲散,還是沒有看到女人的影子,又被騙走一個願望了嗎?
浴室裡傳來淅瀝瀝的水聲,他豎起耳朵聽了一陣,墊著腳尖到門前,躡手躡腳轉開門把,煙雨朦朧之中,的確是個女人的身影。
他注意到桌上有封公司寄來的信,告訴他家庭公寓業已客滿,已經幫他排了候補,一有空缺就可以搬。他顫抖著手拿出身分證,配偶欄不再是空白,赫然浮上一個詩情旖旎、大有鴛鴦蝴蝶派氣勢的名字。他衝到臥室,拉開衣櫥,看到他的西裝襯衫長褲自動挪了位,騰出大半空間給長長短短的裙衫洋裝外套,拉開床頭櫃,各色胸罩內褲折疊得整整齊齊,連薰衣草的香包也不缺。
背後的門開了,他的心跳得很快,一個幽靈的女體,忽地映進窗裡。她穿著黃底碎花的棉睡袍,右手拿著毛巾擦著還濡溼的長髮,胸口沒扣好,手一動又開了一顆鈕扣,在底下起伏半個乳房的影子,恰恰與他剛才比劃的大小相仿。雖然鄰家窗口沒有雙雙張望垂涎的眼,他仍趕緊把敞開的窗帘拉起,還不放心地用夾子夾緊。
熄了燈,他伸手怯怯地碰著枕邊的人。沒有反應。他大著膽把手掌放在她乳上,對方沒有異議,不像從前約過的女人,在咖啡廳電影院裡,藉故去了洗手間,就沒再回來了。
這個女人真的是他老婆。



 ***
藝術家甚寡言。與他對話,多半是一字真言,「好」、「不」、「沒」、「是」、「可」、「否」,使用一個字解決不了的場合,她才漫不經心再加上一個。工程師統計過,她最高記錄是一天五個字就能度日,而且毫不牽強,很多回答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帶過,像是懶洋洋晒著日頭的貓,主人叫了也不回應,就動動尾巴末端。
他想著當初應該把條件一樣樣列下來,就不會有遺漏,這燈奴八成忘了他講過「個性開朗」。其實,他告訴自己,也不是不開朗,就是不活潑,跟他差不多,算是夫妻相。他伸出兩隻手掌,笑了,燈奴大概想不到那時他在她面前比手畫腳,心裡拿捏的是她那兩只胸托也包不住鼓脹脹的乳房。這點他老婆確是當之無愧,凡事有個具體的衡量,出差錯的機會就小;她不偏不倚正是一六六公分,五十四點五公斤,國立藝術學院畢業,畫畫以外還能彈鋼琴。他預備搬了家以後買一台琴,讓她在家裡招一班學生,這年頭教琴的收入很不錯的。
但是她連在床上也三緘金口。有她在,又不太方便瀏覽色情網站或觀賞Α片,分析學習新的技巧。有一回,她似乎較有反應了,事後他瞧了瞧床頭鐘,四分五十秒。他趕緊記下自己推進的速率角度作為參考。
有她之前,他每天就在公司與家的路上往返,週末去聯誼相親,沒有排上檔期,有人約著就去打球,不然就逛電腦書店,或自動去公司加班。她來了,他期盼著藝術家必然有著的情趣品味,可以也幫他培養氣質,譬如說她去寫生也帶著他去,這個家可以讓她佈置得很有氣氛,回來就有很藝術的晚餐,諸如此類。郊外寫生暨美味野餐的夢首先破滅,她多半在家工作,畫了兩個禮拜的鮮花素果不知腐朽到那兒去了,帆布上的油彩還是老樣子,上了幾百層,畫完沒畫完都不曉得;真出去寫生也多獨來獨往,頂多留個字條或打電話告訴他不回來吃飯。而她料理餐點的本事甚至比他還簡陋,他不是要自己下廚就是買了外帶回來,指望她的「藝術晚餐」,就像把現代藝術常強調的孤離搬上餐桌。那時燈奴整理得一塵不染的起居空間,很快就堆滿她的素描稿油畫框帆布各色顏料畫筆,害他常找不到自己的東西;想到第一天她那折得一絲不苟的內衣內褲,他懷疑是燈奴的傑作,拿來哄哄他的。那時真是,傻到不知跟燈奴要自動打掃機或機器女傭,也不至於看著充滿藝術那不拘小節的雜亂空間,就想起白白浪費的那個願望。
這個週末,是風城難得的晴風麗日,老婆收拾起畫具又不知所蹤,留了字條說她參加藝術營去了,禮拜一回來。他百無聊賴把堆到儲藏室的神燈再找了出來,一瞬間燈奴窈窕的身影又在眼前,今天穿的是豔黃的肚皮舞裝:「嗨,主人,要許第三個願望了嗎?」
「不,我還沒有想到。」他像是他鄉遇故知,把憋了一肚子的話匣子打開了,「好久沒看到你,想跟你聊聊。」
燈奴那鬼靈精的眼睛看著他,「主人,合約上是沒有寫,可是我一向不和燈的主人們扯上生意以外的關係。」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有些尷尬,「我只是
燈奴把他打斷,「而且呢,主人,我也是結婚的人,理應安分點。」
「啊?你結婚了?在這個燈裡?」他很意外。
「當然不是了,誰住在燈裡面?」她笑了,「我有我的世界,這燈只是一個溝通異次元的工具,我知道您找我,就從那邊趕過來。所以我說,」她清清喉嚨,「沒事不要亂叫,我出來一趟也不是容易的。」看他低著頭搓手,她又打著圓場,「好啦,還好今天沒那麼忙。怎麼,主人,新婚愉快嗎?」看著他的那雙眼滿是笑意。
他發覺自己的手活脫又是捧著兩個圓球的架勢,忙把它們藏到背後,「欸,有事想問你,為什麼 藝術家都是這樣嗎?」
「怎麼樣?」
「她很安靜,好像不跟外面的世界交談。」他難得地委婉,「我以為你會幫我找一位個性開朗的。」
燈奴拿起一幅色彩明亮的畫,「您看她這麼熱愛生命,不是很開朗嗎?」
「比如說,你看,」他指著四壁,「她從來不收東西,也不做飯。」
「主人,我以為您是要個老婆,不是女傭。」燈奴那眼裡藏不住的捉狹,「這還不好辦,找人來打掃不就得了?如果當初您要的是會打掃做飯,還能跟您睡覺的,說清楚嘛,你們知識份子就是麻煩,自己說要藝術家,到時候又說不是這樣,為什麼不乾脆一點。」
「我沒有說不是這樣,」他趕忙辯白,「我自己知道,我的生活很單調乏味,所以想找個人調劑一下,我只是想,」他抓抓頭,「我們現在還是各過各的,她也沒有把我的生活變得更多采多姿,基本上,我覺得有沒有結婚好像沒太多差別。」
「那我也幫不上忙,」她似是同情地,「貨脫手了,售後服務就不能保證。」
「你覺得有了孩子是不是會有改變?」他又靈光一現,「畢竟小孩是兩個人一起養的嘛,有小孩的同事抱怨很多,可也都神氣得不得了。」
「這我不敢打包票。」她聳聳肩,「我自己就是兩個小鬼的媽媽,可以告訴您的,是有小孩之前的問題只會在有小孩之後放大,不會消失。還是,主人,您要用第三個願望解決問題嗎?」她眼睛閃閃發亮,也不知是熱心還是不懷好意,「您怎麼說我就怎麼做,主人。」
工程師只能任她再一縷青煙地消失。不是他真的有勇氣不用願望就解決問題,而是捨不得寶貴的願望就隨這麼雞毛蒜皮的小事去了;另一方面,雖然已有好幾條小辮子落在燈奴手上,他的自尊也不能讓他這麼沒面子地擺明了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他搞不定。
亮麗的假日過去了,工程師踏著沈重的雨鞋從公司回來,餐桌上打開路上買的,還溫熱的肉羹米粉與小菜盛在碗裡,淒雨中格外刺耳的煞車聲從門外傳來,他到窗口一看,是妻子,藝術營裡回來了,正從載著她的轎車後座撐開傘;駕駛座的男人幫她從行李箱拿出東西,而她,在傘下與前座的女人不知愉悅地說了些什麼,又滿面春風地跟那兩人道別,在廊下抖著傘,滿臉稚氣地看著漫天飛舞的雨珠嬌笑。
到這一刻之前,他還懷疑著燈奴給他的是不是個能吃能睡能做愛的機器美女,不是活生生的人。但她確實跟其他人一樣,能說笑能開懷,就她與那兩人五分鐘內說的話,竟敵過他們一起生活一個月交談的全部。
那天晚上他鼓起勇氣問她,為什麼和別人有說有笑,在他面前如此沈默。
她如平素惜字如金,逼急了終於說了,「不知道說什麼。」
「為什麼?」
「我們沒什麼話題。」她那雙大眼睛茫然地看著他,「你做的東西反正我不懂,我有興趣的你也沒興趣。」
「所以我們才要交流交流呀!」他發現自己語調太急切,於是把聲音放低,「沒錯,科學是博大艱深,外行人很難懂,但是你可以教我一些藝術的東西,幫我培養培養氣質,調劑調劑生活。」
她看著他半晌,說了,「藝術也可以是博大艱深的,我怕你無聊。」
他再三與她保證,絕對抱了必死的決心要讓她薰陶。她還是不說話。他一惱,脫口而問,「像這樣,那時候為什麼要嫁給我?」話一出口他暗自罵著蠢。
「因為你對我很好,」她看著他的眼充滿不解,「你是我們家的恩人,你忘了?你出錢治好我爸爸的病,還投資讓我小弟做生意
他覺得眼前發黑,心裡有不祥的預感。上網查了帳,赫然發現他的帳戶短少了五百萬,轉帳的日期正是妻子「過門」那一天。
他想到燈奴就咬牙切齒,第一個第二個願望都讓她耍了。既然已經付出這麼慘痛的代價,他只有抱著破釜沈舟的決心好好經營他與藝術家的婚姻。

***
搬了新家,工程師馬上劃定勢力範圍:客房改裝成為藝術家的工作室,從此後她那丟得滿地的素描紙畫了一半的帆布,就不要堆上他的書桌。每個禮拜,有歐巴桑會來打掃;為了提升情趣培養感情,他們每週上一次館子;每個月她至少帶他參與充滿藝術氣氛的活動一次,陶冶他乾涸的心靈。客廳裡他掛了兩幅她的大作,買了台鋼琴,親友來了總不忘展示她的才藝;關起門來,他拿出朋友大力推薦,全無裸體正派教學的「做愛祕笈三百六十五招」影碟,除了二月二十九日沒有招式外,就按照日期與妻子操練,期望藝術與科學的優美結晶在這樣醞釀中早日出世。
他真的跟著她去郊外寫生了一回,看她對著一樣的景致描上幾小時,撕掉半本素描簿製造了一堆垃圾,無法體會是藝術博大精深,還是她工作太沒效率;她和其他畫家的聯合展出開幕,他送了比任何人還大的花圈,跟她藝界的朋友們握手寒暄,覺得那些人講話怪里怪氣,看妻子的作品除了比別人顏色鮮豔,好像沒有太多的差別。她帶他開了一個半小時的車到Τ市去聽音樂會,他在裡面還沒睡上半個鐘頭,她就滿面通紅地把他搖醒,再把他夾帶出場原車而回,他心疼那兩張不便宜的票,她則怕他的鼾聲拉得比提琴還響。風城裡開了家法國餐廳,他們趕緊把它排上這週行程,結果他怎麼努力也撐不過法國菜那折騰死人的三小時流程,不到主菜已經瞌睡連連,上甜點的時候她再把他搖醒,聽說是最後一道了,他終於露出歡欣的笑容。
妻子當真在家裡開起音樂教室,每天總有孩子來來去去,鋼琴聲叮叮咚咚。他從沒想過小孩能夠彈出讓人膽寒的惡聲,比起來那場音樂會還可愛多了,至少那個樂章讓他不到半小時就安然入眠。她當真喜歡小孩,這點燈奴倒沒唬了他,苦的是戴上耳罩還擋不住小惡魔們折磨人的琴聲,想勸她在外面才藝班教課算了,又捨不得讓人家多賺。
他逐漸把排定的「改變氣質」方案拋到腦後,好幾個月不曾參加她任何藝文活動;每個禮拜的情調晚餐計畫也告終,一樣是外面的食物,他還寧可打包回家吃,節省多少時間;三百六十五招早就束之高閣,做到幾月幾號他也不記得,反正花樣怎麼翻新,程序原理還不是大同小異,何必費心研究。她又回復到當初的寡言,而他現在也不怎麼在意,在一起久了,遲早該說的話還是會說完。那次地震把她的畫震下來,她送去修畫框,兩三個禮拜不在,像是牆上兩隻微笑傳情的眼被剜出來,血也流乾了,只剩下白皚皚的空洞,他竟從沒查覺。
已經忘了她曾經是他的願望,他現在只記得她是自己付出五百萬的代價換來的。 這就是所謂的藝術無價嗎?如果,像燈奴所說,要一個會煮飯打掃做愛的女人,是不是索價就比較低?也許藝術氣質,終究不過是種虛榮,沒有多少道理邏輯可言,放著也沒多大用處,為了這個奢侈品他還得多花錢。
他還剩下一個願望。雖然這個燈奴無法讓人信任,他還是不能不想,就白白把最後的願望放棄。如果這次他算精一點,也像她開出個條目清楚的合同,是否就不會再被暗算了?他因而日夜思索著怎麼籌劃出一個無懈可擊的願望。
就在這時妻子宣佈她懷孕了。對她那美麗肉體的迷戀,後來由於太熟稔而理所當然地消融,此刻又重有了新鮮感:婚姻的目的原本就是增產報國,有生產力的女人也永遠是可敬可畏的。到現在,她作為他老婆的價值終於完全顯現,他的第二個願望可說是圓滿達成了。
他們又找到可以一起做的事,而且這次一點都不牽強; 對買嬰兒用品提升育兒知識他比她還熱心, 反是她的淡然頗讓他不解,女人不是都該有充沛的母性嗎?科學家天生就比藝術家務實,她還睜著雙做夢的眼,他早已買回嬰兒車毛毯玩具愛兒愛因斯坦畢卡索莫札特光碟。住在T市的母親聽到將有孫子抱也笑得合不攏嘴,有事沒事就上他們家串門子,大魚大肉幫兒媳婦進補,叮囑著她別教那麼多課累著了。
而這個一直沒有自己聲音的女人,有一天卻很明晰地開口,說要離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她的聲音有著從未有過的堅決。
他頹然倒下沙發,正對著她那幅熱情洋溢、張大著鮮紅的嘴嘲笑的畫,那涎著唾沫的金牙格外刺眼,捲著的舌頭像是呢喃著什麼,他豎起耳朵,聽到斷斷續續,間在笑聲裡幾不可聞的,烏龜 烏龜
「這孩子不是我的吧!」他紅著眼丟下這一句。
她心平氣和把他所有傷人的話卸下來擱在一邊。不用擔心,小孩當然是他的,以後會安排機會讓他們父子相處,也不用費心去找那個莫須有的第三者。這事她想了好久,尤其懷孕以後更猶豫不決,但還是要了結的;費力地聯繫著兩個異世界人的恩情已經耗盡了,光是想到以後二三十年都是這樣過,她的靈感與心思就提早衰竭。
「但是有孩子,就不一樣的!」他舉出眾多佳偶的例證,分析他們人前的美滿和諧,孩子維持婚姻的證據鑿鑿,不明白道理如此清楚,她怎麼就是冥頑不靈。
她扶著小腹,依然是那樣淡然看著他,變魔術似地,竟重複著他聽過一次就拋在腦後那句台詞,「有小孩之前的問題只會在有小孩之後放大,不會消失。」
她的臉在陰影中與燈奴的重疊,背後那張畫大嘴咧得更開了,惡作劇的笑聲在他耳畔不斷。
他無法置信地看著她撐著微凸的肚子收拾東西,這事莫名其妙把他呼之欲出的第三個願望攪亂了。從來沒想過老婆會跟他說分手,這個照他期望量身訂做的女人哪有可能出走?他想著必須和那狡猾的燈奴攤牌,口吻要強硬,第二個願望搞成這樣算是違約,不能讓她狐媚著拿最後的願望耍他。
他趁著老婆要去儲藏室,叫她把那盞燈順便拿上來。
「燈?什麼燈?」
他比劃了半天她終於明白了,「那個四不像阿拉伯燈?上次收破爛的來,我讓他拿走了。」

***
離奇失蹤的五百萬又幽靈似地回到帳戶,在那之間莫名其妙損失的利息,跟這段婚姻裡那點不痛不癢的付出一樣可惜。
工程師在離婚紙墨水乾了之前又開始相親。離異的男人折舊率比女人低得多,沒有家累的更理想了,為他忿忿不平的老母如此訓示著,又交代一班媒姑媒婆來效力。這回他的標準更一目瞭然:打掃,煮飯,做愛——最後一項因為是義務,可以放在括弧裡不提。符合條件的女人很多,也多半已生好小孩,隨時可以帶過門添丁旺族;但是這個相親作戰,不知怎地也像他的改變氣質計畫給擱下了。
家裡又回復單身公寓的光景,她人跟東西都不在了,愈顯得空蕩。那兩幅畫都留給他,不過現在也成不了誇嘴的題材,尤其沙發對面,電視機正上方那幅,成天咧著血盆大口沒遮攔地笑,看了晦氣,想把它摘下來,卻一天拖過一天。
他聽說前妻在城西開了畫室才藝班,似乎真沒什麼嫌疑男子的贊助,只有她網路新貴弟弟的投資。小孩生下來驗明正身,就看那瞇瞇眼厚嘴唇,可惜像了爸爸,一點也沒得到媽媽美人的遺傳。每個週末,總會去陪陪小女兒,做她一天的保姆;跟前妻除了不住在一起,好像與從前沒多大的分別,反而更有話說了,因為可以討論對女兒的未來計畫,商議怎麼擠進名門幼稚園。他還是想不通她那般死腦筋就是要走,婚姻和小孩可不是相輔相成嗎?害得他現在不上不下,人家來介紹都看不好。
他漸漸不覺得家裡她的畫礙眼了。風城難得的晴日裡,那原似糊成一團的猩紅一層層展開,從沙發上看甚是明亮澄淨,硃砂紫紅桃蕊胭脂的紅暈張開羽翼拱著描金不明方物;繞過玻璃几走近觀望,色彩又沈默下來,像是古樸木盒裡絳紅綿紙細細籠住溫潤著,雜了釉綠斑點的漆金銅鈴。走到窗邊斜睨過來,畫的右角整個暗沈下去,亮起來那個輪廓原是兩個影子,驚鴻照影裡的金,是交纏的手臂。
前妻說這幅叫做愛情,不過畫壞了。
他回到沙發前,盯著那不完美的心,和女兒一起觀賞的愛兒莫札特旋律在耳邊響起。他條理分明的頭腦不消片刻的計算評估,就能完整分析出為什麼每個人一生至少該結一次婚生個小孩,卻無法解釋畫裡映出來腐蝕那顆心的無根迷惘。
下一次見到前妻,他央求她再開始安排新的氣質培養課程,她也爽快地答應了。他還是無法於兩三個小時的演奏會裡全身而退,這樣的挑戰卻不再如洪水猛獸;那異世界似乎為他開啟了一扇窗口,從外面小覷,不是風月無邊,倒也有單薄的景致可言。兩歲的小女兒開始塗鴉就下筆不凡,她媽媽挑了些大作編輯一本畫冊給他;每次翻到那顆歪扭得像達利時鐘的蘋果,再抬眼看另一面牆上乃母的靜物,總不覺莞爾。
這些年,前妻身邊追求者不斷,卻也沒有任何人雀屏中選。他終於鼓起勇氣要她搬回來住,她只是輕輕一笑,「我們做朋友吧!」
他後悔沒有早些與她成為朋友。



***

春季的風城仍是陰雨綿綿。一早去接女兒,看陽光照得正好,就推著嬰兒車帶她出遊,約了她媽媽中午一起吃飯;誰知前腳才走,雨滴就躡著足尖跟上來了,漸行漸放肆,逼得他躲在城隍廟下的時候,正呼嘯得無法無天,直讓路上各色的傘都豎起了寒毛。
他突然憶起當年的六十五號籤,便進了廟裡去問。
「六十五?沒有,我們沒有六十五號。」
「還是沒有?」他覺得掃興,「上次我來也是說沒有。」
「不是,我們根本就沒有六十五號。」廟祝告訴他,「城隍老爺是六十五大壽昇天的,為了避諱我們就不用六十五號。」
他告訴那人上次抽到那支籤,「不可能,我們從來就沒有過六十五號籤,」對方很肯定,「你一定記錯了。」
他走出廟門還無法釋懷,外面的風雨在這當而已溜得不見蹤影。
嬰兒車裡頓著的小腳再把他喚醒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又走上那條不知名的林蔭小徑。早春的綠意被驟雨洗得更嫩了,從樹梢低落暈開來,如蓋碗裡剛燙開的茉莉香片,水靈靈地舒著嫩芽,整盅都染上了淡綠的香韻;六十五號這個門牌,像手工捲的珍珠茉莉包住的苜蓿花苞,待外圍團著的茶葉一瓣瓣緩緩綻放才露了出來,隔著一層玻璃茶碗恍如另一個塵世。觀者驚豔,它猶自怯生生地,紫紅的尖蕊遲疑著,終於揭開了花心那點白,仔細一照,花影裡彷若有人。
他看見那洋胖子搖著安樂椅在廊下看書,旁邊亮爍的白光,就是他的神燈。胖子抬頭,見了他一笑,他丟下娃娃車三兩步踏上門廊。
「你 好嗎?」
他上氣不接下氣,「我可以看看這個燈嗎?」沒等對方回答他已經持燈擦了好幾把。
「什麼事?」前門打開了,露出一張不能再熟悉的臉,眨著那慧黠的眼笑了,在這詭異的燈下看不出她皮膚是否泛著藍光。
她一定曉得他最後一個願望是什麼。五年的有效期已經過了,可是他真想再許一個願。
<皇冠20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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