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林郁庭）

別用那樣的眼看我，不，你沒看錯，真的是我。別這麼傷感，沒有走失，不曾想你，是我自己要出走的。

你心疼我瘦了嗎？我還高興運動量充足，甩掉肚腩呢。我知道你又自作多情，想我在外面吃苦，好不忍──其實我好得很。這面海背山的古城甚合我意，一來我就拜了碼頭、喬好地盤，很快在靠海那家餐廳找到工作──別笑，像我這樣能幹的貓找差事很容易，但好差事總還得碰運氣，靠手腕。我的職稱是品管監督員，負責驅趕偷吃的鳥兒跟老鼠，不讓那些遊客慣壞的鴿子在食材上拉屎。吃住從我薪資裡扣，說實話，他們給少了，除了工作本分，每天我幫忙招攬多少生意啊，店裡現在也賣吉祥貓紀念品、開運貓曆，我都沒得抽成，也就罷了，你知道我向來不愛計較。

這時節日頭高，我喜歡屋簷上睡午覺──晚上照管那些鼠輩很費心神體力的──到傍晚再去巡視領地。穿過昔日要塞，對著聖像的那個渡口，是漁船上岸的地方，這時分大家都帶著漁獲回來了，我跟那艘黃底藍緣船頭掛十字的漁夫是老交情，他會挑一尾好的給我試味道，我要吃完心滿意足地清嘴爪抖髭鬚，他就笑，知道這批價錢一定好。

你怪自己，那天沒把窗門旋緊嗎？我等這機會好久了，怎能錯過？你以為很懂貓，卻不懂貓的敏銳與耐性──那天我帶叼了三隻麻雀回去，廚房裏一票人都拍手叫絕，不曉得我花了兩天時間盯梢，摸清巢穴在哪兒，先淘走兩隻小的，再潛伏了整整三小時，趁鳥媽媽要啄那只蚯蚓鬆了戒心，出擊得手。是的，你無法置信，你可愛的小乖乖天生就是傑出的獵殺手。

你沒有機會得知，我強壯的前爪比你的手還好用。不需怨恨隔壁那隻公貓勾引我跑路，別傻了，即使我發情也不會找牠，不開竅的蠢貨，能指望牠懂得怎麼開窗？一鑽出來，牠就涎著臉過來，我也讓牠縮著被抓傷的命根子回去，大概能安分好幾天，不會往哪隻倒楣的母貓身上亂鑽。我觀察了附近的地勢情況，看準要去海邊度假的行頭，搭上車後拖著走的小船，一路舒舒服服到我的港口。

別掉眼淚了，我不會回去的。你要癡心妄想，以為我會為了你的愛，甘心窩在那令人窒息的公寓，因你的出現而生命煥發光采──那麼你真是無可救藥，怪不得沒一個戀愛談得好。你從未發覺你的愛使人殘缺──你的愛人一個個身材走樣，眼神鈍了，但只要心還沒死，遲早都會走的。你百般寵溺他們，除了自由什麼都可以給──最終他們厭了，除了自由什麼都不要。你多次人財兩失，還學不到教訓，姐妹淘一起哭一哭、罵一罵，馬上又找到新人可以睡可以黏（真厭煩你們老在我面前交配…），馬上去買隻寵物做你們的愛情結晶。最偉大的羅曼史一再成為最悲慘的災難，被你們遺棄的毛小孩都有一個軍團了，分手就丟給前男友還是收容所──我要沒走也是這種下場。瞧你，又一隻新貓，看就是繁殖場裡近親交配養出的弱智模樣，又一個新男人，他很快就會發現幾個月的天堂，換來無盡的地獄煎熬。

你不會了解，籠裡的夜鶯不歌唱，即使你打造一個金鳥籠伺候，牠也不要；你不會相信，這些純樸良善的人們從未試著拴住我，而我總是回到他們身邊；你無法體會，海上落日不是羅曼史的語彙，而是死生契闊，燃燒的末日與死寂後的新生。

《號外，2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