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瓦爾葡萄酒,從古希臘到當代 (林郁庭)

自赫瓦爾島上山丘俯瞰美麗的亞得里亞海

到島上時節,家家戶戶門前薰衣草開始抽長穗桿,墜上一串串細碎蓓蕾,油綠綠的,離花開還有一段時間。自然,讓此地號為薰衣草島的並非每戶陽台、庭園繞境那幾株:花季走入山谷裡的薰衣草田,漫山遍野的紫色星海,隨綠浪漂浮蕩漾;島上無處不銷魂,空氣裡流溢清甜醒目的氣息,濃烈而無尋常花蕊的甜膩,更添幾分颯爽精神。尤有甚者,野地裡無人照管自生自壯的薰衣草,個頭與香息都是氣勢如虹,比人高的巨浪迎頭襲來,絕非等閒滋味。
下了渡輪,碼頭上候著的包車司機、旅行社業務忙不迭搶上前招攬三兩散客生意。這時候盼不到滿山滿谷薰衣草,多少覺得可惜,但也慶幸遊人不多,清靜可喜。怪只怪島兒雖小,卻芳名遠播,年年入圍全球十大最美島嶼排行;一到旅遊旺季,碼頭肯定水泄不通,夾道的餐廳酒吧一至入夜,便化為喧囂不堪的夜店舞池。畢竟歐美人士喜歡陽光的程度,並不亞於島上薰衣草,如此,沒有比坐擁碧海藍天,每年日照超過兩千七百小時,高居全歐晴日榜首的赫瓦爾島(Hvar)更理想的度假勝地了。
薰衣花未開,集市裡依然暗香浮動。紀念品攤商少不了繡有紫花綠葉、驕傲挺著赫瓦爾之名的香囊,鐫有蕾絲花邊的上品,價格更是不菲。由本篤修道院的修女代代相傳,以龍舌蘭葉抽絲為線,蛛網或棋盤之形為綱、覆以繁複幾何裝飾的蕾絲,為赫瓦爾掙得又一項非物質文化遺產頭銜。由教會傳入民間的手藝,為村婦們帶來額外收入,那些昔日為宗教儀式而忙的修女,今日亦不可免俗要為觀光客編織?據傳正宗赫瓦爾蕾絲,由隔絕於世的修女在虔敬禱詞中一針一線完成,若能把玩掌中,倒是遐思無限。
赫瓦爾鎮上有號稱全歐首座為平民(非僅僅貴族)開放的劇場
繞過幾家藝品小店,躊躇於各家熱情競邀的食肆,終於跟了直覺與一位靦腆的夥計上樓;天台上豁然開朗,向晚涼風息息,雲霞漸次暗了,幾點星月映進杯來。我對克羅埃西亞(Croatia)葡萄酒期望不大,但知面對亞得里亞海(Adriatic Sea)的大陸沿岸和海中諸島,長期為威尼斯人統治,料理深受影響,估計酒也不會太差,就是一番次義大利風情吧。點了兩杯酒,粉紅酒完全符合我那帶幾分偏頗與勢利的期待,清爽可喜而尾韻不足,但頗適合初夏;那杯紅酒卻出乎意外地好,橡木桶香氣夠收斂,透出溫暖的熱帶香料和深邃的莓果礦石氣息,豐厚而幽遠。
夜愈深,粉紅酒愈顯輕薄,這紅酒愈加暖心,於杯中瑩著絲絨含蓄柔潤的光豔,是風土,也是人情。小夥子聽說他推薦的酒好喝,高興得臉都紅了──沒錯,是島上產的,酒莊那邊都認識,他們很用心,其實本地酒品質真的好,但外面人都不大知道
1976年的巴黎品酒會上,離開克羅埃西亞到美國圓夢的傳奇釀酒師葛吉克(Mike Grgich),為加州Montelena酒莊釀製的一款夏多內葡萄酒,打敗了一向獨尊的法國勃根地白酒,翻開新舊世界葡萄酒爭霸史的新頁。葛吉克初至納帕谷,就留意該地甚普遍的金芬黛(Zinfandel)葡萄,滋味與他亞得里亞海岸故鄉的紅葡萄甚為相似──學徒之言不會有人在意,一戰成名、有了自己的酒莊之後,這話的份量不再相同。學者的基因研究,證明遍植克羅埃西亞的紅葡萄Plavac Mali,確實與金芬黛有血緣關係,而被視為加州最有代表性的在地品種金芬黛,其實源自克羅埃西亞原生葡萄Crljenak
赫瓦爾碼頭,山上的碉堡是威尼斯人修築
在克羅埃西亞試過幾款Plavac Mali紅酒,或有輕盈甜美然酒癡恐嫌單薄的,亦有厚實強勁、飽滿圓潤者,確實與它的親人金芬黛頗相似。巴黎品酒會看似動搖法國酒/舊世界神聖不可撼動的地位,讓加州酒出了頭,新世界其他產區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然而新舊世界的分野,其實早已模糊。是舊世界來的移民,造就加州酒奇蹟,在新世界站穩腳步的移民,又紛至故鄉或他鄉再投資。在加州釀酒的葛吉克,講求舊世界古典而回歸自然的傳統做法;南斯拉夫內戰於故土平息之後,葛吉克帶著為他贏得巴黎品酒會的葡萄搾汁器,回國開設新酒莊,標榜創新科技改革。飄洋過海到義大利被名為Primitivo、到美國為金芬黛的Crljenak,在這大費周折的尋根之旅塵埃落定,重新於克國葡萄版圖找到新定位。儘管更多Crljenak藤蔓在亞得里亞海岸生根,它大約無法取代為其後嗣的Plavac Mali地位,也不滿足於僅僅以「克羅埃西亞金芬黛」之名招攬國際青睞──更具企圖心的釀酒人希望在金芬黛原鄉走出與加州不同的路,而這擁有百餘種原生葡萄的古老產區,豈不還有驚喜留待探索發掘?
翌日,我們挾了昨夜未散去的星辰,造訪扼住赫瓦爾北岸峽灣口的斯塔里格勒(Stari Grad,「舊城」之意),歐洲最古老的城鎮之一。西元前384年,從愛琴海帕洛斯島(Paros)航出的希臘船艦停駐此天然良港,因為他們找到島嶼星羅棋布的亞得里亞海中難得一塊沃土,命名為法洛斯(Pharos,即「燈塔」),平均劃分峽灣與群山擁抱的平野為七十三塊耕地,砌以石牆、廣植葡萄和橄欖。
儘管攜來了橄欖枝,希臘殖民者與當地伊利里亞(Illyrian)部族的關係並不平和。擊敗希臘人得到全島統治權的伊利里亞人,復臣服於羅馬,而後在羅馬與迦太基爭奪地中海霸權的角力中,動了叛離羅馬的心思。西元前二世紀,羅馬剿平芒刺在背的亞得里亞海紛擾,以免在即將開展的大戰腹背受敵。(誰料擁有強大海上艦隊的迦太基,竟沒有從北非渡海襲來。當名將漢尼拔的戰象鐵騎艱苦地翻越阿爾卑斯山,從背後雷霆直下義大利半島,對羅馬人該是多恐怖震慄的經驗
聖史蒂芬廣場一角的愛神浮雕已有兩千多年歷史
2003年,赫瓦爾島派出一支代表團,沿著兩千多年前的老路線到帕洛斯:在羅馬擊潰伊利里亞人之後,島上的希臘人亦曾遣使抵帕洛斯求援,重建為戰火摧殘的城邦;帕洛斯人隨即前往德爾菲(Delphi)阿波羅神殿,帶回相關指示的神諭。兩千多年後,遵循古禮的友好訪問再度帶回希臘橄欖樹植於島上,而這次,能有真正和平嗎?
斯塔里格勒的聖史蒂芬廣場一隅,有尊兩千三百年的愛神浮雕,低垂羽翼,倒掛火炬,手持一串葡萄,望斷生死之際。法洛斯城門曾矗立於此,改朝換代,人們拆了築城石塊,用於興建膜拜新神祇所在;現今的巴洛克教堂內,亦殘留拆下的同時期雕塑遺跡──出航的羅馬商船從石上躍然而出,下層划槳的奴隸已不復清晰,船上若裝載酒水的陶甕仍歷歷在目。這樣的酒甕亦曾自羅馬沈船裡撈出,而烙有法洛斯印記的甕瓶在內陸出土,足見葡萄酒已為重要出口商品;葡萄栽種與製酒的主題,也在當時流通的貨幣留下痕跡;出身帝國治下埃及的希臘作家阿特納奧斯(Athenaeus),以飲宴文談之書傳世,包含赫瓦爾在內的亞得里亞海諸島產酒之佳,曾見於他筆下。儘管伊利里亞人也種葡萄,但希臘人對法洛斯的經營,使葡萄酒成為主要產業;羅馬人則改良釀酒技術,在葡萄園中蓋村屋(villae rusticae)便於照管。其後斯拉夫人南下,拜占庭、威尼斯、奧圖曼、奧匈帝國統治者來了又走,土耳其、俄羅斯、英國人的干擾或使貿易停滯,然而葡萄酒始終是島上經濟命脈,希臘人開墾規劃的這片土地,數千年農耕如舊。
單車御風而行,翠綠的葡萄葉下有老藤亦有新栽,整齊劃一的石垣縫間冒出火紅的罌粟,廣闊的斯塔里格勒平原,是多麼生機盎然的世界文化遺產啊!在艷陽下閃著銀灰光輝的橄欖樹,儘管帶著滄桑感,仍無法望盡千載物換星移;平野上當然更沒有千年妖藤,能釀出無法想像的魔酒。然而這些石牆小徑從希臘時代便為勤勉的農民悉心維護,羅馬時代的村屋傾頹了,新舍與水井再起,葡萄與橄欖樹經歷無數世代的興衰,歷史如何動盪翻騰,這片田園規劃與耕作方式,仍奇蹟似地保存下來,而將延續到未來。
斯塔里格勒平原數千年耕作如一的葡萄園
赫瓦爾島的葡萄酒經濟不是沒有面臨艱難挑戰──避過人禍,天災難熬。堪稱葡萄黑死病的根瘤蚜疫疾於19世紀下半葉橫掃歐洲,終於世紀之交侵入赫瓦爾,摧毀島上大半葡萄藤,粉碎人們依其維生的希望。教堂裡的刻石──從大陸傳來的蝕根蟲害讓葡萄枯萎,我們驚懼等待厄運降臨,慘受神怒磨折,乞求聖母哀憐,庇佑我等免於罪惡──銘誌其時受創之劇。僅存的葡萄園未必能恢復昔日生產規模,島民紛紛離鄉背井,到他方尋找新的生計。
曾經,島上各村都闢了各自的碼頭,迎接酒商品嚐窖藏、談定價碼。一桶桶佳釀透過辛勞的驢子,從山村陡坡馱到碼頭上船,運至地中海各地。橄欖樹下低頭啃草的驢子,在斯塔里格勒平原仍然可見,而昔日勝景不再,牠們亦早就不用來馱酒。根瘤蚜害之後的接枝防治、新科技引進、90年代一批高瞻遠見的釀酒師帶來的新氣象,讓一言斷酒莊生死的權威酒評家,也肯定克國葡萄酒潛力。在全球化使區域特色愈不凸顯的當世,在廣受歡迎的梅洛、夏多內、卡本內等國際葡萄和原生品種之間權衡的克國葡萄酒,將往何處去?

赫瓦爾的酒莊總愛在商標上驕傲地註明:西元前384年以降的釀酒傳統。然而希臘人開墾的平原,已非今日最熱門產區──島嶼南岸暱稱「赫瓦爾海灘」的斜坡,挺著飽覽碧嶼波光的葡萄藤,孕育的佳釀風味是否該與海天共一色?某些達五六十度的陡坡上,有門道的尋酒人亦舉步維艱,因而難以忘懷。登高回首,與一路綿延的碧綠葉浪藍紫果實,一同望穿盡頭處瀲灧水波,金光下愈顯湛藍澄澈的美麗海洋。千年的喧囂孤獨,不過一瞬間。
《印刻文學生活誌.20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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