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川端康成、山口百惠到新《古都》電影版(林郁庭 )
1968年,川端康成拿到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得獎日本作家,他在頒獎典禮朗誦和歌,剖析以雪月花為代表的四季流轉和禪宗虛空/無思想對其作品的啟發。儘管《古都》在典禮上備受讚譽,以為成就超出《雪國》、《千羽鶴》,這部晚期作品是否為川端巔峰之作尚有爭議,若對照得獎理由—以細緻而卓絕的敘事技巧表達日本心靈之精髓—《古都》的確有相當的代表性。
題為《古都》,故事真正主角是京都,以其四季景色變化、轉型或消失中的四時祭典、隨之轉換的生活飲食(春之湯豆腐、夏之竹葉壽司味噌湯、秋冬進補的甲魚)牽引小說的敘事節奏,人物的悲歡離合在京都這個舞台浮現又幻滅,對於不斷累積造就的永恆古都,僅僅是一瞬間。出生於貧戶的雙生姊妹花,被遺棄的姊姊千重子為和服綢緞商收養,成長為千金小姐與京都老字號繼承人,留在北山杉村的妹妹苗子而後雙親亡故,為寄養家庭做雇工。在祭典上巧遇之前,兩人截然不同的人生未曾有過交集;相遇之後,縱使彼此與周遭人際有了幽微的轉變,生活的無奈還是讓她們分離。
《古都》曾二度搬上大銀幕,分別由中村登(1963)、市川崑(1980)執導,演活了小津《秋刀魚之味》待嫁女兒的岩下志麻,率先挑戰外貌酷似而氣質迥異的雙胞姊妹角色;市川崑的《古都》則由山口百惠擔綱二角,三棲巨星息影前最後的作品,亦造成轟動。二十多年後,朝日電視台推出電視劇場版(2005),有小百惠之稱的當紅偶像上戶彩主演,看過之後應是讓人更懷念山口百惠吧。

《古都》最近一次的映像化(2016),出自新銳導演Yuki Saito之手(Yuki Saito可能為斉藤由貴、斎藤佑樹、斉藤裕貴等等。然而出身日本千葉縣的年輕導演,無論在日本還是海外,都選擇以羅馬拼音、而不是漢字來表述自己。就某種程度而言,這似乎與他在電影中由外部凝望日本的目光不謀而合)。Saito於好萊塢修業多年,曾參與墨西哥名導Alejandro G. Iñárritu《火線交錯》(Babel, 2006)國際製作團隊,拍攝的廣告片與推廣日本食文化短片廣受好評,《古都》是他首部商業敘事長片,面對川端名著與兩部經典電影版,他仍自信地表示,累積的海外拍攝經驗能帶來更多元的視角,「將日本傳統文化精神向世界傳達。」新版《古都》視川端原著為源頭,續寫雙生姊妹分離後平行進展的人生,根據小說留下的羈絆情緣,推測兩人可能婚嫁對象,敘事焦點則落在第二代身上:千重子的女兒小舞到了就業年齡,對於未來打算或繼承家業猶豫不定;苗子具有藝術天份的女兒結衣,承載所有北山衫村民的期望,遠赴巴黎學畫,卻深為找不出個人風格苦惱。

掃墓祭拜先人、禮佛靜思的時刻,藉著香煙盤昇與回憶繚繞,鏡頭順勢由鮮明轉為幽暗,從現代京都倒回松雪所飾演的姊妹花少女時代,追憶小說《古都》片段—譬如在櫻落如雪的春池畔,千重子對仰慕者告白自己實為棄兒;杉林突來雷雨,苗子盡心用身體為千重子遮擋;姊妹倆寒夜共眠,苗子為千重子暖被,窗外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對於小說不熟悉的觀眾而言,這多少有「前情提要」的作用,而更重要的則如Saito導演所言,在以現代觀點去看京都生活的同時,也不會捨棄原著的精髓。可喜的是所選橋段確實掌握了小說敘事的精要,然而轉折之間卻不免流露斧鑿痕跡,再者,若「精髓」僅在於幾個回憶的場景,那麼也相當侷限。

自片首,從泛黃燈下的織機縱橫交錯,勾勒出衫林腰帶的傳統織物之美,轉到玻璃與鋼骨架出的騰空飛鳥之姿,是原廣司設計的前衛京都車站,明晰對照的古都新與舊,點出劇中人於變化城市中的微妙處境。手工編織的腰帶廠家,到了被時代淘汰的關口,千重子的和服生意雖勉力在撐,總有土地開發商詢問拆屋改建,偶爾也得接待觀光客參觀老宅和示範茶道,增加額外收入。

會後,盛裝的小舞帶著未散的餘韻,應了身上華美水波絲緞的呼喚,走向塞納河。在暮色中,她望穿長河另一端的鴨川三角洲畔,一襲白底墨滴和服(松雪泰子的和服與腰帶相對低調素雅,但一樣透露所費不貲的氣息),盈盈相望的母親。背景移轉到巴黎,另一座新舊交匯的古都,就是為了回望京都;迎面矗立的聖母院,是巴黎古老的心臟,卻是要透過異鄉,她才望見自己、母親和京都之心。

《端傳媒,2017.3.7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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