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房東群像(林郁庭)


在巴黎搬了幾次家,滿腦子幻想拉丁區小閣樓、蒙馬特畫家公寓或是塞納河畔雅居,始終沒有實現。我總是隱身平淡得近乎無趣的住宅區,住過的布爾喬亞公寓,其中一個正門斜對的大煙囪,頗有火葬場吞吐屍骸的氣勢;幸好低頭拐過街口,艾菲爾鐵塔就在眼前。
那家房東太太到希臘渡假,拐回一個眼睛同愛琴海般碧藍的青年,他從此沒再歸國,英年早逝於深愛的異鄉。她每天起床,把似宮闈小說刻劃的繁瑣枕褥墊席層層疊好、件件折平,一邊對著床頭說話──相框裡的兩人都才二十來歲,笑靨璀璨如花。她生活極為簡樸,除了出門買菜,唯一社交就是偶爾來串門子的女兒、把混血美貌發揮到極致的小孫女,還有伴了她半生的那張照片。當我為男孩的事傷神,她總是說,你還年輕,你還漂亮,你的人生正在面前開展。

之後的房東沒有耽溺於過往的眸子,卻把眼窩用藍色眼影密密封起來,閃爍之間,似乎透出幾分凌厲之氣──再三告誡自己,不可對濃妝的長輩有成見,畢竟對方還是曾任法語教師的知識份子,對於開拓我的眼界、提升對法國文化的了解,當有助益。然而說了多少次,她總還搞不清台灣與泰國之別,很訝異台灣也產諸如蘋果梨子的高級溫帶水果,瓦斯爐與微波爐竟是一般家庭的配備。她難以相信我能閱讀中古法文,或是我的台灣朋友們看得懂雷奈、高達的電影。
這天她在家小宴賓客,從書架上翻出一本珍貴的小紅書,說是文革期間訪問大陸,毛主席致贈的紀念品,得意洋洋地,要我給大家翻譯內頁的獻詞。
「北京圖書館致贈革命同志,一齊為革命大業奮鬥。」
「你忘了,上面還有我的名字,毛主席的親簽。」
以最純真無邪的姿態,我不客氣地在眾人面前,粉碎了她三十多年來的迷夢:「什麼都沒有啊,就只說革命同志。」
這筆帳,想必在我搬離魔窟,跟她要押金之時,一起算下去了。我們最後竟得對簿公堂,在調解庭上她咬牙切齒地控訴我如何忘恩負義、行跡頑劣,枉她平日教導我法文與禮儀,亞洲人溫柔敦厚的美德,一點都無。「因為你只租給無法用高等法文跟你據理力爭的亞洲房客。」我回答。
幫所有被欺負的溫厚亞洲人出了口惡氣,卻拿不回押金。但我學乖了,下一個房東太太沒有漂亮優雅的語彙,凸顯的是法國人務實的一面:「我算你便宜,你房租給我一半現金一半支票,賬面上我們只提支票金額,好嗎?」
她不諱言逃稅。「我在公務機關幾十年,又是管稅務的,看多了。他們怎麼亂花納稅人的錢,我很清楚。」
我們也很清楚少報支出,讓我少拿租屋補貼金,但我終於住進小閣樓了,即使不是拉丁區。冬天風大,暖氣怎麼開都寒徹骨,從我的小天窗,卻能看見一絲微弱的星光。
《中國時報.201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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