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王子(林郁庭)


從圖書館下來,穿過Puvis de Chavannes飄浮在樓梯間那幅夢囈色彩的壁畫,望出小教堂前的石板路。這是索邦大學(Paris-Sorbonne)最古老的部份,12世紀創始的名校,由此地幾個不凡心靈的交會開始,當時以啓發性神學與哲學著稱,今日卻不免制度化,多少顯得保守。
擦身而過的男孩拋下一句,「嗨,美麗的靈魂。」
我沿著眼前那雙長腿一路看上去。台階上的他像是從畫裡走出來,但又如此格格不入,畢竟不是那些蒼白如幽魂的神話人物。他古銅的膚色在陰影裡顯得更深,看人的眸子是晶亮的,想對望回去,那瞳眸卻隱晦不見倒影,一口深不可測的井,眼角盡是過早出現的歲月刻痕。

為了R喊那一聲美麗靈魂是否有正當性,我們進咖啡館激辯三小時──即使出言挑釁的是對方,同索邦哲學系的高材生辯論果然不智──戰到口乾舌燥,腦力與體力都不繼了,只得在對方攙扶下,到另一家共進晚餐。
經過聖米歇爾屠龍的雕像,噴泉水花微濺於身,帶來幾分清涼,想起之前的纏鬥,不覺莞爾。鄰近地鐵站口,一束束鮮花凌亂交疊,有的恣肆盛放,有的才開始凋零,也有被暑氣斷了魂,提早腐朽的。幾天前,從郊區開來的火車在這兒炸開,好幾節車廂都粉身碎骨。我們這些成日在這車站出沒的,或是早一點、或是晚一點,逃過一劫;時運不濟的,像那對度蜜月的加拿大夫婦,頭一回來巴黎,就再也回不去了。人世無常,莫過於此。
法文裡街坊便利小雜貨店叫「阿拉伯商店」,煲電話粥叫「阿拉伯電話」,有恐怖攻擊,萬夫所指,永遠是阿拉伯人。R父母來自阿爾及利亞,是十個兄弟姊妹的老七──移民夫婦難找到好差事,在生育率極低的法國,多生幾個孩子賺政府奶粉錢,倒不失實際。R在法國出生,卻永遠是「阿拉伯人」,極右派眼中「不怎麼法國」的存在──但是歐洲還處於蒙昧時期,阿拉伯世界已享有的哲學、數理、天文、藝術高度成就,似乎無法跟這些皮膚黝黑、源出前殖民地的國民產生連結。
R跟我說極優美文雅的法語,同郊區貧民窟的兄弟講城裡人無法理解的黑話。他總是勸他們不要輟學,否則永遠離不開郊區的貧窮與犯罪;他對未來絕不悲觀,所以不會勉強工作混到25──可以領失業救濟金的年齡──然後靠社會福利渡日,雖然許多兄弟都那麽做。我知道他怎麼都能在巴黎市内找到容身之地,與權力中心有多遠,付出什麼代價能夠接近,只有天曉得。
R說他初次到阿爾及利亞,在大漠邊緣生活了一年。「你知道駱駝懷胎十二月才產子嗎?比人多了三個月,剛好可以度過四季,走完一輪循環。人怎麼都少了一季,所以怎麼都不完滿吧。」
的確,處於人的世界,總是無可奈何地,在殘缺中懷抱對完滿的想像渡日。
《中國時報.2011.6.15》

Comments

  1. 你好,林小姐,上個星期在中國時報上的三少四壯集讀到這篇"阿拉伯王子",我很喜歡最後二段,"R說..."那兒開始,想引用並分享到我的FB上。你的文章使我窺看到了法國、令我好奇嚮往的法國,請你繼續加油!!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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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好的,麻煩你註明出處。
    謝謝你,很高興你喜歡,我想跟讀者分享的是一個有完滿也有殘缺的法國,不光是風花雪月,但仍然有豐富多元的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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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好的^^謝謝你,豐富 意味著許多許多,真是"一個有完滿也有殘缺的法國"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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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你好,我已分享至FB上,你可以看看 http://facebook.com/zide.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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