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式婚宴(林郁庭)


「請問教堂在那兒?」
旅館老闆倚了櫃台,看著我們遞上的地圖,嘴角堆起不以為然的笑意。那眼角餘光掃過我們周身,心裡大約打量著,「這麼狼狽的模樣,當真要去婚禮現醜?」
原先不是這樣狼狽。C只去過巴黎區公所公證登記、鐵塔前拍照留念的速食婚禮,聽說我收到正統請帖,將遠征西南參加古典婚宴,便自告奮勇護衛隨行。我們提早南下,興高采烈出了邊境,謹記法國友人叮嚀,不靠近政府機關建築(那裡容易被轟炸,西班牙的巴斯克狂熱分子跟法國這邊不同,他們喊獨立是認真的,我們做給觀光客看!),多親近櫃頭懸著伊比利火腿的酒館;在堆得滿坑滿谷的下酒菜間,不通西文也絲毫不覺文化隔閡,三杯下肚更是與當地人稱兄道弟,樂得忘了法國在何方。

酒醒,想起婚宴,庇里牛斯腳下的山城多繞了幾圈冤枉路,雷雨交加而視線模糊的路上,我們以完全法式的爭辯怪罪對方,一路並不太平,卻糊裡糊塗找到方向,趕回來了。
婚禮於古城教會舉行,之後移師附近溫泉鄉,兩位親家母主持酒會與晚宴。到旅館已遲了,想像神父在壇前念經,能像遲到的學生,偷偷摸上後排位子嗎?
「你們到教堂,新人多半出來了,在門口拍照。」老闆開口,「依我看,好好梳妝打扮,光鮮亮麗參加晚宴,不是更好?」
就等這句話。我們於是帶著學生時代蹺課毫無罪惡感的心情,仔細整理儀容,不慌不忙抵達會場,若無其事周旋其中。
新郎官的A看到我,故意在眼底留下幾許「你居然沒趕上」的譴責之色,再把它抖落,開懷敞開雙臂,感謝我千里跋涉攜來的祝福。他們租下一棟古雅的莊園,昏黃的燈下,穿梭白緞銀花席間的黑禮服侍者,宛若上世紀貴族家的僕從;宴至甜點咖啡,大迴旋梯畔的樂團,開始奏起流行歌曲,滿池搖頭晃臀的勁舞身影,屬於這個民主時代,舊世紀的幽魂徘徊著,饒有興味地品頭論足。
慢舞上了,新人在掌聲中開舞,主桌的準婆婆看著妝淡姿雅的日本新娘,搖曳的燭火在她臉上投下流逸的光影。她與丈夫帶著年幼的A移民法國,轉瞬勞燕分飛,再嫁的法國老公沒有孩子,卻擁有某藥廠絕大多數股份,A在公司的未來已然確定;他們於這西南小城顯然關係良好,明日招待賓客旅遊歷史古蹟,市長大人亦將光臨指教。
A母依然風采動人,或許她真是嫁得好吧。那遠從日本來送女兒出閣的父母心,是否覺得所歸良人,稍減忐忑之情?
我們沒有參加翌日的遊園會。旅館後面有塊墓地獨攬山谷勝景,清晨薄霧將散未散,南法鄉村的悠適恬靜,如夢般層層揭起。我們開了瓶紅酒,佐昨日沿途買的火腿、剝皮辣椒、乳酪和麵包,舉杯敬前後左右芳鄰,恭賀他們選對安息之地。C說這才是他畢生難忘的盛宴。
《中國時報.201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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