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都剪影(林郁庭)



說過美國善人死了上巴黎,惡人留美國的王爾德,獨厚舊金山:「很奇怪,失蹤的人據說都在舊金山現身了。那必定是個悅人的城市,具備所有屬於來世的誘惑。」王爾德回到屬於他今生的歐洲,益加飛黃騰達而後殞落,貧病交迫地魂斷巴黎。我到拉雪茲墓園(Père Lachaise)探望過他,折翼天使的雕像上,粉絲的唇印蓋得密密麻麻,他寧可圖個清淨吧。
「紐約,芝加哥,舊金山,去那兒好啊?」
我在巴黎三大旁聽,認識同樣東方面孔的J,開始很客氣地法文寒暄,後來發現彼此能通中文,於是每週課後上大學餐廳,邊吃邊批教授打混、斷章取義、唬弄學生的行徑,成了一大樂趣。J與好友X貧寒出身(X說陝西老家真是家徒四壁──四牆外啥都沒,不像法國人哭的窮,是指沒錢去渡假),冀望都在學位上,想到他們或暗自餐廳打工賺外快,還能維持如此好成績,我們這票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覺汗顏。台灣與大陸留學生在法國的勢力消長,並不是沒有原因。
J的小說得了文學獎,贏得一張美國往返機票。我大力鼓吹他來舊金山──幾小時巴黎到紐約,太虧了,飛得越遠賺得越多,何不一口氣到西海岸?舊金山準是迷人的,王爾德說的還能有錯嗎?
J就像大多數遊客,以為舊金山居民當真搭乘叮呤呤的纜車上街。他興高采烈攀住車緣扶欄,擺酷地向外倒,不一會兒,電纜費力地拉噹噹車上超過60度的斜坡,冷汗還來不及出,一夥人便驚叫著往後栽,蟹行泊在坡上的左右兩排轎車,卻個個穩若泰山,停車神技讓人贊歎。四十幾個山坡上蜿蜒起伏的城市,這就是舊金山。
我帶他進了Buena Vista Café,啜飲此地發跡的愛爾蘭咖啡壓驚。漫步回漁人碼頭買了蒸煮珍寶蟹(Dungeness Crab)、酸酵母麵包盅裡盛的奶油蛤蜊湯,肯定被敲竹槓,無妨,不是友人來訪,也沒機會嚐嚐當死觀光客的樂趣。碼頭棧板擠滿肥壯的加州海獅,豔陽下懶洋洋地打盹,幾頭年輕氣盛的喧譁著鬥嘴、潛水、爭風吃醋,J笑得如許燦爛,歷了不少風霜的臉上,難得有孩子的天真。
他很納悶參加party怎麼需要泳裝,卻還是乖乖帶著。喝了幾杯、打過招呼,我們穿堂到後院,隱密處金鉤五爪的細長葉子拂身,濃郁的氣息襲人,主人眨眨眼,「那是大麻,待會兒收成了,可以抽一口試試。」
庭園深處笑語不斷,掠過樹影,只見咕嘟咕嘟冒泡的按摩池,斜倚三五個半醉半裸的身子。J亦鼓起勇氣泡進去,到啤酒跟義大利麵開始滑入池裡,他們尖叫著剝旁人的泳衣,才迅速逃逸。
最後一天在家小酌,窗口望去,朱紅銀白兩座橋拱住的湛藍海灣,幻影般浮起的城市,端得秋色如金。
我告訴J,灣區兩大名校各別苗頭,互不相讓,「但你瞧,看舊金山絕景,還是要從柏克萊,史丹福沒得比。」
 《中國時報.2011.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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