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谷絕境（林郁庭）

追求超乎現實的極限體驗，莫過死谷。西半球最高溫的攝氏57度（只比全球最熱的利比亞沙漠涼快一度），低於海平面86公尺的北美洲最低點，西望標高3368公尺的望遠鏡峰，縱深落差是大峽谷兩倍。窮山惡水，竟有出於塵世之美，號為死谷（Death Valley)，卻蘊藏生機無限。冬季裡若降了點老天難得施捨的甘霖，隔年漫山遍野春花，短暫而絢爛，教人愈加疼惜絕境中堅韌美麗的生命。

 我們在初冬進入死谷，估計應是最舒服的季節──來自亞熱帶，即使抗熱性不差，也沒必要挑戰盛夏極限溫度。谷內地名充滿詭異奇趣，像是創下高溫紀錄的火爐溪、極低點的惡水盆地、鐵砧泉峽谷、鬼城、棺材峰、死人關等。黑山頂登高望遠，飽覽死谷勝景，心靈震撼猶如《神曲》裡窺進地獄門的但丁，那個觀景點也適如其所取名為「但丁視野」（Dante’s View)。

不管直接或迂迴，饒富想像或多少浮濫的詞語，還是難以描繪死谷絕景。讓惡意的鹽坑侵蝕得坎坎坷坷的平野，四圍之內無一寸好土，號為「惡魔高爾夫」，的確只有魔鬼有辦法在這兒打球，讓人莞爾。奼紫嫣紅赭黃鮮綠紛呈的「藝術家調色盤」，是岩層內繁複礦質氧化的結果，也留下此地火山期旺盛活動的痕跡──名字取得雅致，之中卻暗潮洶湧，潛藏藝術家熱烈奔放、惡魔所驅的執著，蓄勢在任何時刻爆發。

年蒸發速度百倍於降雨量之地，鹽的千姿百態委實令人著迷。遠眺惡水盆地，或是陰鬱的灰白或是晶亮的銀暉，讓人納悶了，怎麼是惡水？不只政治，大自然也精通高明的騙術，那一大片十足水鄉風情的麗水，近覻赫然為鹽晶，或如綿軟晶瑩的新雪，或纖巧地綻露珊瑚狀玲瓏剔透枝枒，或相排擠而成六角的蜂巢格，一路相挨，朝地平線盡頭而去。踩在腳下，就如冬日剛凍的湖面般不牢靠，一絲細微的沙沙響，已經無預警地陷下去，薄薄的鹽片下終是污泥。雖為死谷地勢最低處，卻蓄不住多少水，由山泉餵養的小潭總是在的，偶有驟雨溶去的鹽地讓出一池汪汪碧水，襯著潔白的鹽晶，甚是可愛。05年豐沛的雨量，讓惡水地當真積水成湖，陸上行舟不再是笑話，捱不到來年，湖水便蒸發殆盡。水波蕩漾的那幾個月，宛如夢境。或似人生一瞬。

於死谷沒有留下任何影像。路上發現相機忘在洗手間，急忙返回已找不到，有些殘影註定只能留在心底吧？來回奔波數十里，天色很快暗下，橫越死谷所見風姿各異的奇景，沒入蒼茫，唯有沈默的沙丘兩側相伴。

黑暗中飆得飛快，無意抬頭，已為平生所見的滿天星斗溫柔包覆，比諸死谷或瑰麗或清寂之象，更發不可思議，曾以為幽暗中唯一的車燈，如此微眇。千萬雙閃爍的星眼下百里奔騰，下一個山谷昇浮於白熱中，一顆星兒也無，知道Las Vegas就在眼前。

《中國時報.20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