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紐約(林郁庭)


工作或如愛情,什麼樣的理想,生命各階段各有不同答案,亦即是無解。
曾介入藝術經紀這行,只管包裝掛帥的行銷,不扛血淋淋數字的業績,還有機會探訪紐約,不賣畫,只需交出漂亮的考查報告。縱使日日疲於奔命,浸淫無上之都風華,仍美好得不近真實──雖然很快離職。
寄居紐澤西,隔隧道遙望大紐約的兩週,每天旅館交通車進城,擦身而過形形色色的面孔,無法不注意同一雙微笑的眼睛,跟我大不相同的閒適心情。O隨德國工程公司在西非工作,染患瘧疾、黃熱病像小感冒般稀鬆平常,鬼門關前虛晃幾回,休假想徹底忘卻非洲大陸的豔陽、疫疾、放工後冰涼啤酒點綴的枯燥生活,到紐約來,「隨意走走,今天或許去百老滙看《獅子王》。」
懷著對非洲草原雄獅的遐想,我很難理解O怎麼想看舞台上又唱又跳的假獅子。車子停在時代廣場,我朝古根漢而去,不多時便迷失於綴滿藝術瑰寶的白色螺旋殼中,他繼續舒適地嬉遊五光十色的大都會。

第二天又在同一班車相逢,我到整修後盛大開幕的當代美術館,他還沒想好去那兒,「或許華爾街,去感受水泥峽谷的強風。」
「資本主義的銅牆鐵壁?」
他皺起眉頭。「今晚沒事一起吃飯?」
我想起數百張待整理的相片、趁記憶鮮明趕著輸入電腦的筆記,搖搖頭。「晚上我會去旅館二樓酒吧,忙完來喝一杯?」
連兩晚我都累倒電腦前,醒來酒吧早打烊了。隔天採訪布魯克林某雕刻家,提早收工,挑了家義大利菜,旺盛的生之喜悅與麵條蒜香之間,與同為這城市磁場吸來的德國人,暢談至深夜,約好明天一起逛大街。
送到房門口,他低頭吻了我的手,「明天見。」關上門聽那筒靴蹬上地毯,漸行漸遠,漸不可聞。一會兒,腳步聲再響起,細微至沈綿,門口停了下來。我屏住氣,門外若有似無,敲了沒亦不可知,半晌,再遠去的腳步。
第二天睡遲了,沒坐上慣搭那班車,打電話到他房間,人已經不在。感恩節沒有美術館開門,註定不能工作,算好跟他消磨時間,卻又錯過了。遊魂般漂進雄踞一整列街盤的巨無霸Macy’s百貨,滿坑滿谷的禮品無精打采落在已結束的搶購潮之後,偶有匆忙身影,最後一刻胡亂選個東西回家過節。Philippe Starck設計的精品旅館餐廳裡──原先說了一起來的──獨自舉杯照進妖嬈的鏡,敬不在眼前、幾小時後將離去的那人。
他坐定的機場巴士發車前,我趕了過去揮手,那充滿驚奇的臉貼著窗不知喊什麼,逐漸消失於車陣中。O走後仿若還殘留些氣息,不消多久也散去。這城市裡反覆交纏又鬆脫的故事隨意都可拍上好幾季劇集,不論如何,生命總延續下去。
數月後接到來信,他回非洲又大病一場,「躺在床上常想著跟你在紐約渡過的時刻,覺得特別珍貴。」
《中國時報.2012.2.8》

Comments

Popular posts from this blog

漫談《色∣戒》(林郁庭)

葡萄熟成之季談《美好的一年》(林郁庭)

雙飛人藥水(林郁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