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之後(林郁庭)

晴日裡兩支雪白的巨大煙嘴點燃了一根，撲哧撲哧地吞吐，說時遲那時快，那隻飛得太低的大鳥穿心而過，滿腹的冤魂挑起一朵火雲，碧空下猙獰地閃爍，哭號中巨柱顫巍巍倒下，望出煙塵仍是一片藍天。

你一定在好萊塢災難片看過類似鏡頭，熟悉到無法相信這是真的。但一再重播的新聞畫面，讓你必須接受美國真的遭受攻擊，在躲得不見人影的總統出面前，大家都在問，這是戰爭嗎？

千里外的柏克萊，平靜如昔，兩小時後我還得講課。那畫面看了N次以後，我跟助教通了電話，決定課堂結束前留10分鐘討論，為罹難者默哀。

「沒辦法，總是有人妒忌我們的自由民主，不知從那兒就有自殺飛機來了。」

後排有人舉手，簡單回覆一句，「不是不知打那兒來，而是其來有自。」

這是個自由的校園，沒法不讓僵化的意識形態發言，所幸柏克萊精神未死，馬上有人戳破主流媒體大量複製那套說詞的荒謬，足見獨立思考教育的成效。

但接下來的日子還是難熬。布希露面了，挟著背後堅實的主戰鷹派勢力，以誓言報復的「硬漢姿態」，掩飾危機處理不當；整個國家在沸騰，愈加沒有自由言論的空間，任何質疑以暴制暴的思想，都被扣上不愛國的帽子，柏克萊一票教授也悄悄被國安單位列入黑名單。「有種列名單，就別把我名字拼錯。」某大牌教授不在乎地聳肩。

出兵前，層出不窮的暴力事件已在國內上演，曾以為是單純善良的美國人民，可以變得如此野蠻，讓一直潛伏壓制的種族歧視傾瀉而出：首當其衝自是中東移民，背著恐怖份子之名，遭受仇恨眼光或肢體暴力的凌虐，婦女受惡意姦淫時有所聞；印度跟東南亞裔也常受池魚之殃，不是皮膚一般暗沈難辨，就是加暴者青黃不分也無所謂；華人社群向非眾矢之的，未必平權，待遇也絕非最差。然而大美國主義抬頭，難免讓所有外國人日子難過，於是我看著幾個有骨氣的朋友相繼離去，另一個更有骨氣的拿了加拿大籍，說她恥為美國人。

美麗的舊金山灣區曾給我幾許夢想。曾經以為可以在這裡安逸渡日，因為美國夠大，大可讓你避開討厭的嘴臉，只跟志同道合的廝混；但後911展現的真實，是你無處可逃，這灣區是最後一塊能思考的孤島，廣大的民眾選擇讓莫名的恐懼與優越感操控，不去反省美國中東政策失當種下的惡果，一切交諸國家機器與投機政客。

電視新聞播出波斯灣軍情大捷的華麗影像，佐以好萊塢式雄壯史詩配樂，我正好重看《離騷》、《九歌》，驀然了悟昔時教科書大贊〈國殤〉將士為國捐軀的陳腐。這之中，莫不是屈原暗諷君王昏庸，把子弟兵送上戰場，魂斷異域？眼前大唱反恐之調而葬送多少美好生命的政權，並無兩樣呵。

布希連任那年，我終於離開美國，返回故土。

《中國時報.201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