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經濟(林郁庭)

倚住繁忙的市場街、扇形展開的洪水大廈(Flood Building)，自捷運出口的地下廣場仰望，愈覺雄偉。上世紀初它是舊金山最大建築，落成不久即趕上1906年大地震和席捲全市的大火，一片斷壁殘垣中，它毅然挺立，繼續走過美好與動蕩不安的年代。百歲之齡，它仍沒有閑下來享清福，足下腹內的商家行號工作室領事館，每日帶來送走諸多人口，增添老地標旺盛的生命力。

叮呤叮呤，那是對面Powell街的纜車從小山坡下來，終點的轉盤一迴向，方停妥，下一批豺狼虎豹的遊客便搶上去，觀光旺季隊伍排得忒長，等久不耐了愈是兇狠。要進入洪水大廈，必得穿過猛獸之陣。很難相信F竟然在市中心地點絕佳的傳奇歷史建築裡工作，但他確實從電腦前抬頭對我微笑；鄰桌同事L春風滿面，在德遊學的女友又寄來一張明信片，穿堂入室的明媚陽光，照亮壁上釘了一列的柏林風景。

那年頭，不少公司都是像他們老闆這般心懷壯志、大學也不想念完的電腦奇才創立的，南舊金山、矽谷熱絡不已，貫穿霧都的市場街以南有不少舊倉庫，讓網路公司紛紛進駐，而那些像是不把錢當回事的新貴，很快就把租金炒得水漲船高。那家開了20年卻即將歇業的西班牙餐廳，先是告別晚餐，再拍賣出清異國風鍋碗瓢盆、燭台桌布乃至窗簾吊燈，就是因為房東把租金漲到無力負擔的地步，打算空出地段租給從不還價的網路新貴。

那陣子走到那兒都會碰到電腦工程師，而這公司也真有辦法，精選的怪人這麼一個個募集到旗下：F大約是裡面最正常的，出身巴黎資訊工程名校，幾年後還能從報廢的電腦裡找出我的email，想必要比修陳冠希電腦的工程師厲害；L是英國來的爵士鋼琴手，數理特別強，寫程式是因為喜歡解決問題；這兩人頂頭上司的印度人，要不瘋瘋癲癲，要不皺眉猛抓剩不了幾根的頭髮，果然深不可測。大半員工是外籍，光是工作簽證本應大費周章，F卻說容易──等文件備妥可以開始工作前，首先把未來員工往加勒比海的St. Martin送，個把月的簽證假期，全部公司買單。大企業也就罷了，小公司這般豪氣，這行賺錢真似流水嗎？

正說著，台上賣弄風情的爵士女伶認出L，一個身段過來，扭腰盤上他的膝，唱完那首歌。怎麼不彈了，她埋怨著。我現在彈電腦鍵盤，他說。

時序邁入2001年，那已是強弩之末。未幾，股價比業績標得還高的高科技公司一家一家倒，黃金單身漢一個一個失業，泡沫破了，市場街以南又騰出大量出租空間，那西班牙餐廳卻沒有回來。

公司蒸發後，我沒再去洪水大廈。聽說L跟德國回來的女友分了，回頭當琴師。印度老闆數年後猝死，原因不明。F租了車，花一個月舊金山開到波士頓，然後從東岸飛回巴黎。兩年後重逢，已是後話了。

《中國時報.2012.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