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衣小姐(林郁庭)

走進春天百貨內衣部，穿過豔麗的蕾絲刺繡縐紗花海，期待同樣旖旎私密的試穿室，但眼前那幾個寒酸小隔間，僅有不帶鎖的兩片式百葉扇，上下懸空遮中段，隨你推進推出；活像西部片落魄小鎮的酒館，遊俠盜匪警長到了門口，打吧台瞧一清二楚。售貨小姐也像電影酒保面對外來客那樣冷，問她尺寸還損你法國size，亞洲女性活該拉倒，找都懶得找。

「哇，有男人在看。」結夥來的女伴隔壁驚叫，只見幾個法國男人晃進胸罩內褲的花叢，悠閒四顧，眼角餘光自然掃向推門露出的半截穿衣鏡，窺探是否映照幾許春光。

初次巴黎買內衣的文化衝擊，讓人愈加懷念家鄉。在台灣，不論專櫃夜市名品店，訓練有素服務親切的內衣小姐，會幫你量身、從花海中挑出適合款式、更衣室裡幫你推撥、調整肩帶，那可是歐美的精品店才能享受的貼身服務。有些還註明防偷拍裝置，可安心試穿──這恐怕讓（敢明目張膽看的）老外也嘆為觀止。

內衣小姐如同按摩師，能接觸到身體私密，分寸拿捏「得體」，是門學問。對於性與裸露向來比較大方的西方人，某些身體接觸反倒有顧忌，內衣精品店即使試穿間裡外都伺候得無微不至，把手放到顧客身上斷不可能；較矜持含蓄的東方女性，卻能任內衣小姐拿捏酥胸，不是挺不可思議？

百貨專櫃、精品店的小姐總溫言軟語，動手服務也必小心翼翼，怕驚動小鳥似的；設備精良有妝台絨椅喚人鈴的，宛若舊時代貴族沙龍，讓僕婢擁簇更衣⋯ 夜市是全然不同的文化，就看那大嗓門內衣大姊一手包辦兩間，連帶吆喝新進的幫襯，果然本事了得。「維納斯身材耶，你知道維納斯嗎，就是畫裡面那個。」聲音從試調整型內衣的阿嬤那間傳來。

「肚皮肥肥一圈一圈的？」

「我說維納斯的胸部啦。」

實習生怯怯來傳話，隔壁請她轉枱：「讚喔，托高才不會下垂，推薦你加購水餃墊，安啦妹妹，大姊不會害你。」

閒逛的日本遊客無緣享有生猛鮮活的服務，並非厚此薄彼，是無法溝通。

有回專賣店小姐得意地介紹有機棉產品與附贈的環保杯，我也配合地掏出購物袋，以消費意識肯定真真假假的企業社會責任。

她視若無睹，一層又一層襯紙，裹得幾件單薄小衣像打算纏死自己的春蠶，不見天日的繭中仍不住吐絲。要止住這不環保的行徑，她卻氣急敗壞自我手裡奪回將入環保袋的內衣，「不包萬一掉出來不好意思。」

那眼神滿是責怪之意，像遇上「不知羞恥」的洋女人；讓我提了店家招搖的包裝袋，滿街都知道買內衣，卻不覺該為我不好意思。好意思或不好意思，分界到底在何處？

遊走不同禮俗與羞惡意念之間，走到那兒都覺得自己異國。幸好根在殖民混種、生命力頑強的台灣，接枝換骨培出什麼怪花，都容得下。 

《中國時報.2012.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