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巴黎（林郁庭）

穿梭於歐陸與北美，在高鼻深目的異邦漂泊十年，返國定居，總有人問，「回來習慣嗎？」

是點頭之交，就隨口敷衍幾句，稍微熟識的，便坦白說了，「不習慣。」

慣與直來直往的西方人打交道，已經忘了比較迂迴含蓄的亞洲人表達方式，於是在大家互相推讓而我逕不客氣的場面下，難免惹人驚訝得落下一句──真白目，你美國人啊？夜深接到電話寒暄邀約，我卻大喇喇地指出法國人10點過後，除非緊急狀況多不致電擾人，亦可想像電話那端皺起的眉頭。另外一樣不習慣而覺得異常窩心的，是故土滿溢的人情味，或許時會磨到西方社會調教出來的個人主義、注重隱私的棱角，但走到哪兒都沒有這般熱心友善的人們，讓同胞的我也不得不像老外般贊歎，台灣人真是可愛得不得了。

以為離開不管反恐還是金融都要把大家拖下水的美國，逃脫以找不到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之名發起戰爭的布希政權，可以尋得些許清淨，卻發現多年來記憶中的婆娑之洋美麗之島，不知不覺間為意識形態撕扯，已然成了政治對立吵鬧不休的是非之地。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現實是不可能逃避的，淨土，就在自己心底。

回國幾年，疏離感漸淡，偶以異鄉人的驚奇看故鄉，習以為常的平凡生活小節，時有意想不到的滋味。當年常與我在巴黎玩耍的H學成歸國，像是他鄉遇故知，遂常相約闖蕩台北街頭，不忘把巴黎帶在身邊。

我們喜歡到西門紅樓，坐進那家以法國歌姬為名的咖啡座，沈浸於迷幻燈光下瀰漫的靡靡之音，冥想來自開羅、魂斷巴黎的天后傳奇而悲劇性的人生。沒多久我們迷上隔壁酒吧，不因侍者更帥，而是它不禁外食，皆大歡喜。點杯小酒，攤開鄰近攤販處覓來的下酒菜，再瞧瞧隔壁桌買了甚麼──這頭有烤墨魚，那邊是米血糕，後面大啖炒麵，而我們舉杯對著鹹酥雞炸豆腐⋯ 比起在法國用餐前喝開胃酒，一般的閒適，又多幾分台味十足、活色生香的意趣。

前陣子超商現煮咖啡竄出頭，意欲打造的街角便利咖啡吧逐漸蔚為氣候，對我們來說又多了一個隨處體現巴黎咖啡文化的選擇。超商咖啡當然不能等同左岸咖啡館，或者台灣其他用心經營手煮咖啡、氤氳氛圍的好所在，但它誠然不比某些連鎖咖啡館差，而價錢更好。超商裡隨手買了進辦公室，工作時補充點咖啡因，那近於美式文化；坐下來看個風景，就很法國了。

「你瞧，多浪漫啊！」

超商的咖啡櫃台貼出塞納河風情畫，H如孩子般興奮地嚷嚷，要我幫他拍照。咖啡好了，我們端了坐在窗台，看人來人往，任時間寫意而過，就像在巴黎。桌面的盆花是假的，無所謂，如同那張廉價的巴黎海報，總是一番心意。片段的人生在眼前浮現又消失，心底的巴黎饗宴流動不息。

《中國時報.2012.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