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科歷險記(林郁庭)


多年前從學姊T那兒聽來一個駭人小插曲。說在婦產科候診室等待,忽地診間裡傳來咆哮聲:「髒成這樣,你老公怎麼回事?你裡面都發炎了,知道嗎?」
婦人怯怯支吾了什麼,醫師不耐煩地,「叫他洗乾淨啊,我的天,他從來不洗是不是,你怎麼這麼能忍?」
可想而知,事件女主角在看診結束後,於分享她性生活隱約的三姑六婆眾目睽睽、竊竊私語間,低頭掩面而出。

儘管現今醫師的權威與聲量已有明顯下降,看診私密性亦得到改善,婦產科對不少女性而言,仍是可畏之地。不管如何和藹可親的護士,都是要你脫褲子躺上宛若刑台的診床,門戶大開、以最脆弱的姿態面對不可知的未來;再怎麼營造溫馨的氛圍竭力讓你放鬆,生活冰冷的現實面,在鴨嘴鉗插入瞬間,得到活生生的體現。陰道鏡一照,你體內妖異無從遁形,血肉黏糊地在電腦螢幕上擴大,你一會兒好奇地窺視、一會兒心悸得不忍卒看,發現你所不熟悉的自己,與肉攤的景觀無大差異(子宮頸vs.松阪肉)。如果遇上大學醫院教學診,那麼主治醫師會在你岔開的大腿前,督導一群探究人體奧祕的莘莘學子,感謝你「無私」奉獻科學教育。
我的婦科初體驗在柏克萊。笑容可掬的護士親切詢問抹片前24小時,是否曾將男人、異物或玩具放入陰道影響檢查準確性,面對截然不同於亞洲人婉約隱晦的姿態與措辭,我硬著頭皮應付,受到文化衝擊的反而是她──一般十來歲美國女孩早已是婦產科常客,二十多歲的我卻未曾挨過鴨嘴鉗。等她請醫師入診間的空檔,我從儀器台那長列壯觀的鴨嘴怪獸裡拿了一只端詳,手中的尖錐瑩著森冷不祥之光,如此來者不善,怎能忍它竄入柔軟溫潤的肉身,好生撐開頂住?
婦科產科其實是兩門學問,便利集中管理的結果,是讓那些健康能育而選擇不再為這環境愈來愈差的地球製造更多人口的女性,候診時為一個比一個圓的肚子包圍,默默承受微妙的同儕與社會壓力。即使我們已經脫離對著隻身來婦產科的年輕女孩品頭論足、看人家「不正經,多半玩出問題」的那個年代,連同乳房外科在內,涉及女性性徵及繁衍撫育的幾門醫學,總脫不了與性(慾)糾結的曖昧關係。
我們對於性與身體的想像,無可避免受到這時代大量複製的情色刺激、廣告媒體充斥的性裸露與暗示所扭曲或制約。而那些虛幻永恆的青春美貌在醫院是行不通的,生老病死追上來了,而且跟得很緊;你理解自己終究是雌性哺乳動物,吹捧出來那屬於人類女性的自負虛妄,多少受了打擊。
對於愛情的信念跟著動搖:你以為的高尚情操,不過是自然演化一輪,讓你去愛、產生性慾,莫不是物種延續的幌子,那裡高於其他生物了?
在動物性之外,或許真的還多了些什麼。
《中國時報.201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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