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賽馬(林郁庭)


挟著上世紀古樸的車廂、從容自在的步調,穿越快速旋轉到要離心失焦的港島,叮叮車在軌道後留下連串歡快鈴聲,緩緩於燈亮如晝的快活谷(Happy Valley,即跑馬地)停下。
好賭上人生機緣卻怯於下注賭錢的我,生於長於(暫)居於香港的W,都是第一次踏入跑馬地。
賽馬會投注站遍及香港的程度,只有銀行分支差可比擬,銀行日益縮減,更顯賽馬活動熱烈──若說一樣是博弈,把錢投注於競速奔馳的名駒身上,比起押進鬼魅般的金融資本市場,似乎更有血有肉有看頭。

英國人於1841年把賽馬引進香港,大約沒想到有朝一日,香港賽馬鋒芒會蓋過前宗主國,賽事水準與投注金額之高,全球名列前茅。非營利機構的賽馬會,亦是香港最大慈善贊助機構、最大單一納稅機構與最大僱主,使為人之堅強賭性,得以紓解而轉為社會資源。賽馬深入常民生活,從各大報章馬經所居地位可得知,甚有專擅的馬報,徹底奉獻於馬事千秋。賽馬於香港的發展,是此地頑強的殖民地生命力,將異文化融入在地脈絡,繼將之發揚光大的一例。
快活谷內,是怎麼樣華洋雜處五色紛呈的風景呢?老外們呼朋引伴,不時從飲食攤端來啤酒燒肉,像是自家後院BBQ派對,談笑風生的背景裡,偶有馬匹繞場而過;本地人個個潛心研究馬經,捧了碗仔翅腸粉在吃的,馬報與簽注單仍不離手;包廂貴賓席仿若隔絕於人頭鑽動的塵世,愈上層愈是高處不勝寒,感覺不到溫度的琉璃牆裡,望出去的不知是人還是幽靈的眼。
由殖民者帶來的賽馬,至今日,看似跨階層參與的全民運動,卻依舊階級分明,各有各的盤算:名流富紳斥資養馬招募騎師,包廂裡手持香檳,志得意滿地檢驗誇耀成果;中產馬迷鑽研馬道,小資的趣味,儼然當專業經營;基層的把微薄所得投入發財夢,著迷於黯淡人生裡少有的一點光熱刺激。
前方鼓噪起來,賽事開始前最後下注的機會,駿馬與騎師逐一巡場,精明的賽馬徒與好奇的觀光客都擠到柵欄前,或是看熱鬧,或是決定寶押在那對搭檔身上。我們的眼共同越過人群與如茵的綠草,落在燦亮的馬場背後,幾點疏落燈火勾勒出高樓幢幢的鬼影──沸騰生猛的活力之後,是鬼魅的蕭瑟寂涼,而這極光明與極幽暗的參差對照,除了香港還能是何處?
槍響了,馬匹奔騰而出,在我們面前驚鴻一瞥,最後衝刺的流光逸彩,淡入如雷的歡聲裡。勝利者出場致意,耀眼得不可逼視,背後依然是那無可逃避的闇黑之魂。
我們離開不斷昇騰的跑馬地,潛入它周邊的黑暗裡。紫藤謝了,滿園遍垂粉纓的夢境已逝,枝葉漸濃;清涼如水的夜盈滿蘭芷芬芳,馥郁不可方物,花氣襲人的清雅瓣蕊,暗自消融於輕軟幽深之夜。一路踏香而行,逾七里猶不絕,又是春風沈醉之時。
《中國時報.2012.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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