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今昔(林郁庭)

感覺香港人看澳門是用某種特別的眼光。林子祥說對澳門感到親切，是因為兒時記憶的漁村、老建築景觀，在香港逐步消失了，澳門還能看得到；王家衛《花樣年華》裡旖旎陰鬱的老香港，映襯一件件幽閑哀艷的旗袍身影，那其實也是在澳門取景。

10年前初探澳門，與從法國回到香港的C同行。我們乘渡輪由港出發，難免沾染些港人心態──去澳門不是大賭就大吃，葡國菜蛋撻就不消說了，粵菜海鮮也遠比香港便宜，在澳門貪饞吃到撐爆的，還真不少。我們逛進葡京偌大的賭場，津津有味看人家紅著眼盯盤下注──很多都是搭發財船來的，C說，賭上一夜輸得差不多了，垂頭喪氣地早班船回去。在澳門諸多美食裡，不知怎的對義順的薑汁撞奶、雙皮燉奶印象最深，如此單純美好的香濃細緻感，像是在漸形複雜的人世嚐到失落已久的純真之味；望出窗外議事亭前地，大波紋馬賽克的濃郁南歐風情，心也跟著被點亮了。

最近又有機會自香港飛船重遊舊地，澳門早不復昔日風景。新酒店一家一家蓋，一家比一家豪奢，葡京業已失去賭界龍頭的霸氣，香港來的發財船為賭場增加的財源不過九牛一毛，大陸內地絡繹不絕的遊客，才是蓬勃商機的最大貢獻，讓澳門賭業的營運，短短幾年內就超過拉斯維加。

拉斯維加財團於澳門投資不少，經營方針當然因地制宜。美國賭城為了招攬賭客心無旁騖盡性散財，採取的低餐飲消費策略，這兒是沒有的；陸客賭場裡一擲千金，好似輸去的不是自家銀兩那樣豪氣，餐廳裡照樣要山珍海味及排場，算得便宜是看不起他們，從此澳門再無經濟實惠的好事。吃粥麵便飯之處都擺出魚翅參窩，找了個樸實的所在想嘗傳統漁村菜，價錢可一點也不漁村。再回到波浪馬賽克那一列古典建築前找義順，發現它搬了條街，三層樓都塞滿人，端上之物奶味淡薄皮韌質粗，大約只打算做一回觀光客生意。

賭場外的行業逐日凋零，聽說了，人才總湧入黑洞般吸人吸錢的銷金窟。但你怎麼看得出這是個無底洞呢？原本孤零零的小島矗起氣勢磅礡的威尼斯鐘塔羽翼雄獅，夜色裡的聖馬可迴廊晶瑩剔透，銀花雪洞的另一端，輕舟翩然搖過奈何橋。雕梁畫棟裡擠得水泄不通的參觀人潮，或許會敲碎這夢境，那是沒辦法的事，住其他飯店的客人也來看「威尼斯人」，到澳門能體驗文藝復興義大利，誰不想呢？

時間在這裡凍結。運河之上，有畫匠彩繪的天頂，永遠微明的藍天白雲，太陽不會昇起殞落，星光也不會閃爍；無晝無夜的聲色之場，運行法則，自然溢出四時流轉生命起滅之道。再怎麼儉省之人，賭桌上下了籌碼，會發現沈淪如許容易。這刻意幽閉不讓時間駐足的天地，惟有不見衰頹的風華，散盡千金之前，都是永恆。

《中國時報.2012.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