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雪紀行(林郁庭)


這一片物產豐隆的大地,有半年時間是寒冬。
為此,日本國境之北的北海道,對於來自南國、不識冰雪滋味的我們,總有難以言喻的魅力。都市雨雪反覆消融凍結、沾染往來人車塵土的髒污,不存在我們對雪國的想像裡。千里而來,不就是想看一望無際的冰原,覆滿白雪的野地上,或有雪狐一溜煙而過,綿軟的毛皮貼著一般細緻柔滑的新雪,留下一行足跡,漸行漸遠,消失在蒼茫天地之間。連綿遠山鑲滿白光裡晃動的樹影,看似沾不上一點塵埃的純淨大地,是否受到福島核災波及,難免沾上看不見的輻射塵?懊惱著之前沒有多囤積名產,手中僅存一包過期的北海道昆布,倒成了寶貝,因為那確定沒有輻射污染。

滑雪是極費體力的運動,身著數十公斤的滑雪板雪鞋等裝備,於天寒地凍之中怎麼動都消耗熱量,自然想趕緊吃回來;不慣雪地活動,幾小時便操得筋疲力盡,理所當然要犒賞自己,平日少食的重鹽豐厚油脂,這時亦百無禁忌。來到眾多美味食材一級產地的北海道,忌口簡直是罪惡──鮮脆欲滴的蔬果,軟嫩肥瘦適口的肉類,馬鈴薯,甜玉米,各式乳製品;更別提親潮與黑潮交會的恩澤,帶來極上的魚貝海膽、鮭及魚卵、懷抱碧藍細卵的鮮紅牡丹蝦、絕逸的毛蟹松葉蟹鱈場蟹⋯
若非「我們想往更高處,為了遷就你,只能陪著滑滑初級坡道」的同儕壓力,我不會奮力地練滑雪,從而看到未曾想見的風景。要能夠暢快地滑行雪上,便得扛上笨重裝備,這之中的矛盾頗耐人尋味──我們誰不是承擔了人生的重負,勉力往前行,儘可能化沈重為輕盈?搭上有去無回的峰頂纜車,只得拚了命滑下山,在每一個迴轉疾馳、跌倒爬不起來的當口,真實地面對生命的恐懼,放掉無所謂的執著,去抓住那微妙的平衡感。修煉至滑雪板如同雙腿自然的延伸,生命的負擔成為得以茁壯的力量,於驟然下降之際遠望,壯麗山河就在眼前開展,谷底蜿蜒的長河隱在冰下,雪松白樺一路相伴,晴日下白得要灼傷人眼的地平線盡頭,幽深裡細細瑩亮的波光,是孕育無限生機也同樣帶走生命的大海。對死亡的恐懼尚未完全散去,但這一切不很值得麼?
自雪中歸來,烤得暖暖的爐火前,沒什麼比得上一杯冰得透底、泛起綿密奶泡的啤酒。或是露天溫泉裡調息酸疼的肌肉,凝望月色籠住松林,枝頭殘雪風起而落,四散的雪花化於昇騰的煙霧裡,臉上只留下幾許冰涼的記憶。孩子們抖著光裸的身子捧來雪塊,浴池邊興高采烈堆起雪人來了。雪地上的小腳丫子,風雪中漸次模糊,不到明日已不留痕跡,那幾個憨頭憨腦的雪人, 不是崩壞就是融化的命運。
初始便預見毀滅的蜉蝣生命,引得我們回歸最初的純真,為那稍縱即逝的瞬間,一次一次重新開始。
《中國時報.20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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