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切仔麵(林郁庭)


從我還紮著兩條小辮子,牽媽媽的手上信用合作社,轉角那家麵攤就存在了。媽媽跟櫃台又是簿子又是單子來來去去,我早已溜出門,爬上攤前的高腳凳,等阿姨為我舀上切仔麵豬血湯,麵多半嘗了幾口就剩著,媽媽辦完事出來找人,正好把它吃完。
麵不過尋常的乾麵拌醬油蒜頭,一大鍋熬好的湯底,隨配料不同演繹出油豆腐、薑絲大腸、酸菜豬血的變化,不特別令人難忘,就是平實好口味。每家附近總有這樣的小吃,盤昇的烹食熱氣之後,隱約映照老闆夫婦的笑容,心意也融入端出來那一盤盤食物裡,吃到跟自家一般親切,已然超出單純口味的範圍──那是味蕾初始的記憶。
那個商圈逐日衰頹前,我們搬了家,媽媽與別家銀行往來更勤,偶爾跑趟合作社,順便買麵湯回來,每次都說阿姨問你女兒好久沒來了。倒入碗裡的拌麵,塑膠袋中悶了四五十分,筋骨早不活絡,推拿的筷子下顫巍巍地,勉力鬆脫關節,沒拌勻的辣椒膏,留下斑斑駁駁血紅漬。進入青春期的苦悶,伴隨而來的升學壓力,懵懂中憧憬的成人之味。
離鄉求學的歲月,切仔麵的印象也淡了,偶爾回來還有得吃,聽媽媽說阿姨總是惦記你女兒也好大了吧,覺得有趣,也不怎麼想回去給她看看變成什麼模樣。直到有一天,媽媽說那攤子收了,「幾次過去都沒看到,大概不做了。」那時已回國定居,去跟阿姨打招呼很容易的,反而這麼錯過了──就像生命中許多以為垂手可得之事。
卻是緣份還未散盡。幾個月後攤子又開張,一聽說趕緊去報到,就怕阿姨的笑顏如曇花,幾小時內凋零,就沒得見了。
當年的小女孩都邁入三少四壯之年,面前這笑得合不攏嘴的婆婆,只在眼波流動間,喚起我依稀能識的綺年少婦神采。想來有了年歲,這樣的活兒著實辛苦,收了要享清福,卻是一批不捨的老主顧千呼萬喚再出來。一週賣三歇四天,眼見傳不到三代,我們家也纔吃了兩代。這樣蒜味濃烈的麵早是隔世之味,趕不上新食尚,那碗豆腐大腸粉腸豬血隔間肉擠得滿滿、幾不見湯汁的綜合湯,只有不惜工本的傻子才敢賣吧?
偷眼看鄰桌,雖是用料實在,也沒這番光景,敢情阿姨盛湯時順手,歲月與思念都硬塞進碗裡。
「三十幾年沒見你了,要常來啊。」
我也想常去,但回不去了。隨著火車吞吐商旅而繁榮的這區,因昔日外圍的荒煙蔓草地發展興起,而日漸蕭條;每次經過總有商家關了,低矮的日式樓房又傾頹幾分,我出生的那家,已被列為危樓。市府裝了新路燈,扭捏作態照向一排排房舍鬼影,騎樓下嵌了市標設計的觀光地磚,鮮有人跡踩踏。夜市的燈亮了,車水馬龍的盛況不再,各各店家在寒風裡熱情招攬過客,這時分窄巷口的三代切仔麵早隱在黑暗中,脈脈無語。
《中國時報2012.5.16》

*寫了一年的《三少四壯》專欄於此告終,但故事還未完--將集結成書,以新的方式與大家見面。後會有期囉!A bientô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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