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妹…嚜(林郁庭)


像是走進了放映室,幽黑四壁之內暗香浮動,屏幕上巧笑倩兮的一雙儷影,簪花佩玉,胭脂猶紅,殘影裡的旗袍輪廓清晰,許是柔膩的織錦緞面,卻模糊了。黑白影像前閃爍著引路的不是走道燈,托起的香膏粉霜,引來櫥窗的彩蝶漫天而舞,一步之遙,依著女體弧線婷婷而立的香水瓶,陷進落花陣裡的唇彩鏡台,恣意嬌嬈。
「我們是上海老品牌,1898年創立的。」
像是要標榜品牌的復古,商標上打的是繁體的雙妹二字(微妙地脫離了代表人民共和國體制的簡體「双妹」。不論是昔日租界還是今日的貿易特區,上海這城市總能在各路帝國和資本勢力交鋒下,找到緩衝之地),如同那30年代裝束、笑得如此無邪的雙姝,回到看似無憂無慮的老上海黃金年代,外頭世局怎麼亂、中國跟日本眼看要打起來了,上海總風花雪月、歌舞昇平,準會沒事的。

這個品牌我認得。曾在翻閱近代史料之時,於《良友》、《玲瓏》、《申報》等報章雜誌看過它的廣告:早期黑白照片裡晚清伶人般嫵媚而雌雄難辨的形象,經過月份牌名家鄭曼陀、關蕙農、杭穉英的畫筆轉化,益發花團錦簇、嬌婉豐腴,或是臨水照花,或是春遊踏青,或是體現摩登都會生活──身邊總少不了花露水、爽身粉、牙粉、髮油、面霜
說是上海老品牌,可它的源頭並不在上海。1898年廣東人馮福田在廣州販售化妝品,之後赴香港發展,他當洋行買辦期間習得配藥知識,並建立相當的人脈,遂於1905年創辦廣生行,五年後正式註冊,成為第一個華人資本的化妝品公司。19世紀末的香港,已然為一大轉運樞紐,馮福田於此目睹昂貴的舶來品進進出出,看準了本地化妝品的市場,估計買不起奢華外國貨而歎息的仕女們,會對他的平價優質品牌「雙妹嚜」(粵語嚜頭或嘜頭是翻自英語[trade] mark,等於說是雙妹牌)青眼有加。廣生行確實生意愈做愈好,很快在漢口、天津、南京、上海、北京都有分店,產品亦銷至南洋各地。
1903年,雙妹來到上海,數年後將商鋪遷至寸土寸金的繁華商業大街南京路,足見馮福田那些環繞著月份牌美女的護膚、妝容、居家用品,開始打入上海消費者的心裡。三〇年代是雙妹鼎盛時期,成功的廣告行銷與多元產品使得雙妹風靡滬上,於是廣生行於滬設廠生產,之前香港製造、銷往上海的模式,成為歷史。
「我們現在也做珠寶配飾皮件,您可以這邊看看。」
上世紀的雙妹賣的也不止香水化妝品,高峰期產品高達三百多種:眼鏡盒、牙膏、果汁、調味料、暈船藥丸、各種藥水、白鞋帽粉都有,也不止賺女人的錢。馮福田這條跨足美妝和家庭雜貨的路線,新雙妹顯然沒看在眼裡,價位也不再是平民百姓可及(甚或比一線名牌更高貴──單就價格而言),它鍾意於精品市場,迷醉上海灘曾有、亦或應該要有的風華。
踏出陰暗的保養品彩妝區,遠離那兩個上世紀幽魂的凝視,我從明豔而著意旖旎的桃色休憩間回望,那兩盞巴黎跳蚤市場找來的古董吊燈,襯著背後櫥窗透出的和平飯店迴廊,呼應延伸而去的裝飾藝術風格,一氣呵成──花了大錢找法國人來打造旗艦店空間或許沒有白費。但是這家為香水世家嬌蘭Guerlain、紀梵希Givenchy、時尚頑童高緹耶Jean-Paul Gaultier)、加利亞諾(John Galliano)、老牌的Burberry、浪凡(Lanvin)等設計香水瓶、彩妝盒和保養系列,做專櫃、精品店和護膚水療中心空間規劃的設計公司,是否能讓上海雙妹也改頭換面,矜貴地步入名品之林?陳列台上那「疑香奈兒風」(若不說山寨)的珠鏈與首飾,在流線與古雅間搖擺不定的皮包,透露了對風格的想望,卻失之交臂。而四款描繪海上閨秀食衣住行的絲巾,找來以花布運用聞名、自台灣傳統文化尋得不少靈感的新銳設計師,但這組帶有Ferragamo色彩的絲巾,可謂他不甚出色的作品。
穿衣鏡前的專櫃小姐手持絲巾,頻頻促請──試一試,很好看的。該怎麼把東方明珠、百樂門纏在頸間或肩上?我幾乎是倉皇地逃回化妝品那頭去。方才沒仔細端詳,那些瓶瓶罐罐看似佳麗寶或SK-II(反正都東方嚜),多了個Anna Sui般異國卻怯於大膽冶豔的鏤花帶環,頭頂著像是Q版又沒那麼俏皮討喜的旗袍雙姝logo。這不是法國人的設計,它們出自與上海甚有淵源的蔣家後人之手,而與設計公司老闆沒有血緣關係的曾祖母蔣宋夫人,或許最是接近該品牌亟欲塑造的海上名媛典型?
據云當年馮福田以一支花露水配方起家,但這店裡已無花露痕跡。小姐說現在做香水,是法國調香坊的作品,那幾支從張愛玲身上找名字取的香水,端的是時下流行的輕薄甜美香氛,別處亦容易聞得到。我終於試了小姐大力推薦的明星商品粉嫩膏,說是得過金獎,「我們在1915年的巴拿馬賽會拿了獎,產品在巴黎也很受好評的。」我問了,那麼配方還是百年前的得獎配方嗎?小姐說,我們把那個配方提升了,更優質化,高科技化。
1915年巴拿馬運河完成,在舊金山舉行太平洋巴拿馬世博會以示慶祝,雙妹參會得獎消息傳來,民國總統黎元洪題詞「材美工巧,盡態極妍」賀之,想來就算沒有舉國歡騰,能擊敗洋貨增長的民族自信,還是可觀的。關於歐洲大陸傳回的捷報,在香奈兒與嬌蘭都精銳盡出的二、三〇年代,巴黎仕女們為《香奈兒五號》(Chanel No.5)、嬌蘭《一千零一夜》(Shalimar)、《夜間飛行》(Vol de Nuit)瘋狂之時,雙妹能於花都引起若干關注,委實了不起,是否只限於小圈子已不重要,在國內總要大肆宣騰,說巴黎人也喊「美哉(Vive)雙妹」呢。
穿越那兩列清冷的名品店面,我在飯店口面著南京東路的咖啡座歇下。這條路底兩頭原先都是英國人沙遜Victor Sassoon)的宅第與辦公樓,現在各由不同外資企業經營管理;這家打著上海大亨沙遜名號的咖啡館生意不差,裝飾藝術的英式殖民風情,又別是一番老上海。稍早空手走出雙妹旗艦店,那貼心伺候的小姐失望滿溢於色。不是我對老上海風情冷感,或是於當世的時尚毫無所動,但在上海沈睡半世紀後醒來的雙妹,拼貼出來的新舊交織、華洋雜錯的「嶄新」面貌和內涵,火候拿捏尚失穩當。依稀照見那黑白雙姝笑靨的旗艦店另外一壁,是鮮麗逼人的新世紀上海美女,漆髮盤髻、朱脣含春,貴氣得身後那兩位「原雙妹」都顯得寒素了。而這新海上名花,是兩位台灣模特兒。
上海雙妹沈睡的這數十載,香港雙妹始終都在的,或被喚做雙妹嚜,或是雙妹嘜,幾經集團併購轉手,平價的路線跟配方少有調整;花露水跟雪花膏依舊是本地人和台灣日本遊客都鍾愛的暢銷品,只因它留住了不管是「老香港」還是「老上海」的懷舊氣氛。上海的廣生行廠子在幾番流轉後,併入上海家化企業旗下,與香港共享的得獎配方、名家月份牌廣告,亦掌於新東家手中;提到香港的姊妹,上海雙妹總勢利地撇著嘴,說香港生產那個便宜粗糙的低端貨,跟她沒法兒比的。
裝修數年趕在2010上海世博重新開幕的和平飯店,拉拔著設於自己腹內的雙妹旗艦店,見證了上海雙妹的「盛世復興」,以及隨著品牌更新而重現江湖的「盛世名媛」。當年人民解放軍入城,解放了上海由盛而衰的城市文明,曾經的名媛捨了雙妹,跟著人民煉鋼、躍進、文革。改革開放,上海再度崛起,這段歷史就此沒入黑暗──若說上海重生,回頭再擁抱資本主義的老路,那麼中間這一段豈不是白走了?不提也罷。新雙妹高調問世,渴求豪奢,重塑的品牌歷史回首流金歲月的三、四〇年代,然後就跳到2010年的盛世,Vive Shanghai(美哉上海),Shanghai Vive(上海鮮活──這是上海雙妹註冊的外文商標)。品牌當然要回溯到1898,更古老,根源出了上海也無妨,反正香港現在是中國的,上海說了算嚜。
黃粱一夢,咖啡已冷。窗外走過一個洋裝女孩,踩了五吋的高跟,趾間開出碗口大的緞帶鮮黃扶桑。她在兩個台灣名模撐住的雙妹半邊天前停住,看了廣告版一眼,揚長而去。
《皇冠》,9月號

Comments

Popular posts from this blog

漫談《色∣戒》(林郁庭)

葡萄熟成之季談《美好的一年》(林郁庭)

雙飛人藥水(林郁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