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妹雙生(林郁庭)

花露水此刻擱在鋪滿參茸海味的櫃台上,等人惠顧。原始商標的兩位清裝女子縮到瓶口去了,鵝黃的玻璃樽心口透出杭穉英繪製的月份牌局部,身裹白底印花鑲滾旗袍,翡翠珍珠長墜隨步而搖,從無邊春色的園裡歸來的一雙儷人,捧花盈盈而笑。這個包裝比起祖母輩在老香港老上海用過的雙妹,少了幾分質樸羞澀,標榜的「復古」是以幾分現代感去烘托凸顯的,商標上驕傲地打上驗明家世的Since 1898──自然是之後加上去的。
馮福田看準的平價化妝品市場果然商機無限,為他賺進天使們允諾的財富,雙妹於二十世紀初期便站穩了上海、香港的大舞台,銷售點遍佈全國,儼然是華人美妝第一品牌,有自己的美術和印刷部門,設計與生產專利註冊的產品用玻璃器皿,並印製標籤和宣傳品。廣生行注重產品包裝與行銷,可見一斑,在月份牌廣告當道的年代,雙妹形象毫不費力地化為嬌豔的月份牌美人,深入人心,無怪品牌在新世紀重新定位,懷舊記憶的核心,依然是月份牌。寫下雙妹月份牌傳奇的名家,主要是同為廣東人的關蕙農,以及滬上頂尖的杭穉英。號為香港月份牌之王的關蕙農,為雙妹嚜設計商標和多幅月份牌,畫風清麗婉約,人物飄逸若仙,筆下的女子造型多變,或闊袍寬褲,或薄紗褶裙,或是燙了洋娃娃似的卷髮,亦或剪了時髦俏麗的短髮,充分表現時尚與審美觀的演變。杭穉英的女性愈發豔麗豐腴,飽滿的肌膚色澤與肉體美躍然紙上,顯現西方影響的新美女形象,他的旗袍二美成為雙妹經典,衣衫下透出的渾圓胸腺甚或乳部激凸,映上兩姊妹含蓄雅逸的笑顏,別有意趣。

我躊躇著,不知怎麼告訴那殷勤的夥計,花露水我已經買好幾瓶了,惱著專賣店的價格比藥房貴了二三成──到底跟藥品消毒劑放在一起的雙妹嚜,比起放在化妝品櫃頭賣的,身價硬是不同。藥房裡找不到專門店賣遊客的月份牌提袋、拼圖、筆記本、明信片、懷舊版香罐粉撲、前一代清裝袍服的迷你花露水瓶,但雙妹嚜走過百年留下的「四大皇牌」花露水、雪花膏、爽身粉、護髮油都有的,藥鋪夥計大約不曉得它們的來歷,專櫃小姐可告訴我,「我們的配方沒有改。之前在國外得獎的雪花膏,還是一樣的產品成分。」(比起上海雙妹大肆宣傳1915年在巴拿馬賽會拿到金獎的「粉嫩膏」
,它顯得格外低調)
,它顯得格外低調)

分隔逾半世紀,香港和上海這一對雙妹愈發展現不同的性格。擁有雙妹滬廠的上海家化,在成功推出幾個居家衛生、平價美妝護理的品牌之後,野心勃勃地上望奢侈品市場,在企業的眼中,沾染了老上海風華的雙妹,應是最佳的代言人。於2010年重新推出的上海雙妹,儼然是個煙視媚行的交際名媛,定價以香奈兒、迪奧這樣的一線品牌做基準,沙龍般的專賣店是法國設計公司的作品,產品也要像名牌一樣跨足珠寶配件的精品業。她自然也要Since1898的金字招牌,卻不在乎那些古老的配方。人要與時俱進的,她這麼說。於是餐桌上都吃不夠的白松露,給她放進了保養品裡。

想來兩個集團對於「統一品牌」尚無共識,於是雙妹的雙城故事會延續下去,回顧香港百年殖民史,對自己的命運很難做得了主的香港人,對雙妹嚜是說得上話的。不戀棧上海灘風華的雙妹嚜,以香港化妝品最老字號作為號召,勤於在地耕耘,回溯十九世紀末,十幾歲的馮福田從沿街叫賣、開店、自創品牌到成就一方傳奇,緬懷老一輩勤奮、刻苦、靈活、進取的「香港精神」。買伴手禮的遊客大約聯想不到香港精神,對本地人而言,很難說消費的是產品還是本土意識,而這個懷舊的氣氛,是否亦感傷著成為金融投機重鎮的當代香港,失落了早期開拓者吃苦耐勞、白手起家的拼搏毅力?
雙層巴士經過銅鑼灣,從高處看下去,依舊是滿坑滿谷的人潮。踏進環形商場,電扶梯前的長頸鹿廣告牌,好奇孜孜望著鄰近那座擦得晶亮的販賣機──小包裝的雙妹嚜香膏髮油,止汗劑,花露水濕巾,環保筷。而我也像多數行人,稍一駐足即又匆匆而去,沒有留下來,看那彈指之間,隨幾個銅板叮咚、刷卡嗶嗶,落下的人面桃花笑顏。
《皇冠,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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