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世界(林郁庭)



2010111日。沸騰半年的世博已於昨晚落幕,曾經車水馬龍的園區與周邊沈寂下來,出入的只剩工作人員,偶有稀稀落落的好奇遊客,點綴著清冷寂寥的周邊道路,在出入口嬉笑探著頭:「哎呀,怎麼只有我們!」才說著,旁邊搶上賣紀念品的小販,「明信片要吧?世博場館都有的,看看好吧,很漂亮的,現在很便宜的。」驀地一輛世博巴士駛過空空蕩蕩的世博大道,難道師傅沒有接到通知,今日不需上工接送遊客了?仔細一看,車裡全都是公安軍警。

還沒來得及調整的地鐵播報系統,仍然貼心地告訴乘客,在那個站下車可以從幾號門進入園區;車裡的移動電視已經開始播放依依不捨的閉幕式,感謝上海、感謝上海市民的溫情文宣;重點地鐵站的出入指揮,仍然神乎其技揮舞小旗,送往迎來每一列車。沒有觀光客手持攝錄器材,興奮地在一旁鼓噪,他們照樣上下左右旋著拋著耍旗,而這樣的表演在空無一人的月台,看了多少有些寂寞。

說世博前一定盛大開幕的大世界,到世博結束了,仍是梧桐樹影自剪清秋,客潮不來、商家冷凜的景象。曾為東南亞第一座的天橋早拆了,地標的六角西洋樓尖塔與外圍四層的古典建築,一致地漆成簇新而多少有些乏味的奶黃色,除卻汪怡記、真老大房等零星幾家百年老店已經開市,放著一群百無聊賴的店員枯等客人,其他封死了的櫥窗上,「鑽石地段,旺鋪招租」的牌子都還沒拆下來。
這裡曾經號為遠東第一遊樂場,放出了「不到大世界,枉來大上海」的豪語,如此恣肆狂妄,想來也有相當才情。大世界始終帶著傳奇的色彩,跟前後兩位黃老板不無關係。創辦大世界的黃楚九,在城隍廟前擺藥攤發跡,他腦筋動得很快(上海人說的「滑頭」),靠著中藥西式包裝與高明的廣告行銷手法,很快坐穩上海新藥大王之位,接著轉戰娛樂業(想到早期說書與賣藥結合的電台節目,這兩個行業其實挺相得益彰)。1917年大世界開幕,正是黃楚九與母親來到上海30周年的紀念日,從浙江飄零到上海的窮小子,至今已經累積了巨大的財富;然而散盡千金也是一瞬之間,黃楚九晚景淒涼,於1931年留下大筆債務辭世,死後大世界落入青幫幫主黃金榮之手。
30年代的上海,予人想像無限。麗泰海華絲(Rita Hayworth)在《上海小姐》(The Lady from Shanghai, Orson Welles, 1948)裡扮演的蛇蠍美人,就說在上海打過滾,言下之意她的心狠手辣、演出的那場虛虛實實的假鳳虛凰好戲,果然是上海灘冶煉出來的本事;她和歐森威爾斯在遊樂場和鏡宮裡絢爛奪目的追殺場面,隱隱影射萬花筒般璀璨與黑暗的上海大世界,冒險家樂園的縮影。牽著大人的手,迫不及待買了票進場的孩子,瞧見露天場地環遊的空中飛船,興奮的小嘴直張得合不攏;穿過12面讓人忽高忽矮或胖或瘦的哈哈鏡,開心,樂得呵呵猛笑;那邊有弄蛇的、扯鈴的、疊羅漢、噴火吞劍、變魔術的,看得人眼花繚亂;這頭有偶戲、說唱、評彈、滑稽、黃梅、話劇最火最時興的電影,那頭戲院一齣接著一齣放;肚子餓了、嘴饞了,各色小吃玲琅滿目,裝得進胃袋的永遠比不上進入眼簾的。
當然也有兒童不宜的。大世界正如大上海,海納百川也藏污納垢,梅蘭芳、孟小冬在這兒登過台,走江湖混口飯的藝人也比比皆是,賣笑、拉皮條、耍流氓的大有人在,吃喝嫖賭,要啥有啥,缺錢,銀行就在隔壁。夜晚的大世界霓虹繽紛綺麗,神仙與妖魔共舞,捧紅了多少名角,也藏匿多少檯面下的勾當。滬上名妓在此獻藝,演出「群芳會唱」,錢撒得多的大亨名士,看到的自然與小老百姓多有不同,大世界樓閣一層翻著一層而上,愈到上層說是愈香豔刺激,令人銷魂蝕骨的所在。攀到高峰,金山銀山也敗得一個子兒都不剩,回到地面最近的路,就是從樓頂一躍而下──絕不寂寞的,已經有好幾百人這麼做了。
在上海灘呼風喚雨的黃金榮,於新中國成立之後,銷聲匿跡一陣子。1951年鎮壓反革命,一張黃金榮清掃大世界街頭的照片傳遍海內外,要改造八十餘歲的老人加入勞動人民的行列,未免辛苦了;在香港的杜月笙,不禁慶幸自己沒有留在上海。大世界於70年代曾改為「上海市青年宮」,作為文藝青年的培養基地──緬懷起這個地方有量能容與龍蛇雜處的過往,不覺讓人莞爾。今日終於還是趕不上世博會的大世界,據云年底開幕,以「海派百老滙」的面貌與世人相見。不管如何,留存著老上海歡樂童年記憶的大世界,都已經走入歷史。
就在左近的雲南路,在上世紀隨大世界的崛起而商販興隆,從最早的排擋茶樓挑擔提籃小吃,發展為老上海馳名的特色小食街肆,本幫、外幫、清真、西北菜百家爭鳴,不僅遊客、觀眾不絕,演員戲後卸了裝也會來光顧,宵夜時分鍋鏟火光暄騰如晝。隨著更時髦、更高檔的美食區興起,雲南路也同大世界逐日沒落蕭條,幾經改造,成為「中華老字號」集結的美食街,集團一家家進駐,道路拓寬了,用餐環境也改善了,世博前當然就要整理得光鮮亮麗,只是過於齊整乾淨的小吃街,還是減了幾分風味吧。
街頭走到街尾,紹興白斬雞、陝西餃子、新疆羊肉串、排骨年糕、酒釀圓子、生煎包、鹽水鴨、清真羊肉火鍋,選擇還是挺多,失落的,是那顆躍躍欲試,什麼都想吃的心。於是我走進轉角的德大西餐社,點了杯咖啡。這家滬上西餐的百年老店原來在近外灘處佔了個好據點,富有歷史的本店關了,搬到南京路中段,在雲南路這家咖啡廳後來開的,蓋了座漂亮的小洋樓,1897的始創年份特別醒目。它當然也被納入某個老字號集團的旗下。
德大據說是老一輩當年相親約會的首選地點,見證了無數老上海的初戀,但我靠著泛黃色調的織錦玫瑰法式椅背,端詳這室內所有簇新的復古裝飾,浸淫在耳邊恣意喧囂的上海話聲浪裡(顯見不是來談情的),實在感受不出那樣懷舊的甜蜜氣氛──看來最舊的恐怕是放了大半年,褪了色髒兮兮的世博海寶娃娃。
服務員不像受了西餐禮儀訓練,但她那雖不周到卻樸拙盡職的風格,挺適合招呼滿座的上海阿姨叔叔們。飲料跟糕餅分開賣,大部分人就理所當然點了喝的,配了自己帶來的糖果餅乾吃,讓我不禁後悔在前台要了這硬得像雪地裡凍僵的奶油酥餅。嗐,就是外地人。就像我乾眼瞪著自己那杯走到那裡都一樣的咖啡,羨慕人家桌上搭著不相襯的不鏽鋼熱水壺,從印有上海大馬路的啤酒馬克杯裡,啜飲騰騰冒著熱氣的茶。
後邊的大嬸們牌打得正好,笑語不斷;前面有人去買了瓜子,喜滋滋地閒磕。在這樣一個悠閒寫意的午後,大上海的歷史怎麼翻騰,小市民的生活總是這麼過著。
<皇冠.2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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