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男人,女人更美》(林郁庭)
《沒有男人,女人更美》(Women Without Men, Shirin Neshat, 2009)
本片籌備近七年,衍生自幾個較短的錄像作品。故事改編自同樣受過西式教育、亦旅居美國的伊朗作家帕絲菩(Shahrnoush Parsipour)同名小說(帕絲菩在電影中客串演出妓院老鴇),出版後作者即鋃鐺入獄,小說也被禁。原著由幾個互通聲息的短篇組成,以魔幻手法敘述來自不同階層的伊朗女性遭遇,五個女人的生命匯集於小說之末的神奇果園。娜夏特的劇本精簡為四個女人,各自的故事以交叉敘述的手法,交融為一體;背景裡1953年政變前後的德黑蘭,則在摩洛哥卡薩布蘭加拍攝。片首,關心時政發展卻深受暴君般兄長箝制的穆妮絲,從屋頂如飛鳥一躍而下,她的實體與幽靈漂泊於片中,與竭力遏制政變的同志們走上街頭示威、廣發傳單;引領純真到不知保護自己而慘遭性侵的好友法耶琪,到夢境般的美麗果園療養。果園裡也住著從妓院逃脫的薩琳,在主人法蘿悉心照料下,身心受創的薩琳仍厭食而衰弱下去;步入中年的法蘿來自富裕家庭,剛離開官拜將軍的丈夫,想追求一段逝去已久的戀情,怎知舊情人早已覓得新歡。
娜夏特藝術家的眼,為本片注入詩意的影像、夢囈般的氛圍與風格性,濾鏡處理過、沙洗繪畫般的獨特色調,視覺效果甚為可觀;每一個畫面構圖,都像她的攝影作品精心雕琢,極具慧思與美感,然影中亦不乏對前輩大師的致敬。薩琳意圖逃離男人們色慾剝削的惡夢,像是從她潛意識投射的恩客扭曲、無眼無口的面孔,喚起布紐爾(Luis Buñuel)湧現不絕的超寫實夢魘;神奇果園迷濛而處處靈光乍現的風景,投水的薩琳以奧菲麗亞(Ophelia)之姿浮現、從陰鬱平野奇蹟的繁花陣裡回眸的鏡頭,很難不想到運鏡如詩、如夢的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然而超寫實場景與敘事方式,亦反映了伊朗當局對於自由言論的封鎖,使藝術家無法暢所欲言,遂轉向寓言與詩意的表達,以及娜夏特一直致力經營的藝術與詩歌傳統──法蘿果園的夜宴裡,哀婉動人的波斯歌手吟唱,即是一例。電影開場與結尾呼應的穆妮絲自殺一幕,根據娜夏特的解釋,溯及波斯與伊斯蘭文學的神秘主義,與其是死亡、不若是脫離惡如死水的生活而重生,她因而為此勾勒出令人難忘的美麗畫面:斜三角的灰白屋檐與背後蒼鬱的藍天,仰角望見穆妮絲安詳的臉與飄逸的髮絲,落地時裙裾飽滿圓潤、不見一絲血痕,意境悠遠超脫。
一如娜夏特攝影作品,本片對於凝視亦高度敏感。作為一個在西方工作與成名的藝術家,西方世界對於她這扇伊朗之窗的注目與興趣,她有相當的自覺。耐人尋味的問題,是她對於故國(不管是伊斯蘭的伊朗還是更久遠的波斯傳統)的描繪,是否因之而多少有些表演性質?此外,在西方渡過大半人生的她,對伊朗的變化是否還能適切掌握?片中政治與性別層面的探討,總覺比較兩極化,甚或有刻板的傾向,似乎並沒有偏離正在凝視的西方觀眾的想像。當然,娜夏特比《時代》雜誌封面被割去耳鼻的阿富汗女子以及聳動的「我們離開阿富汗會有什麼後果」標題,要細緻得多,若說《沒有男人,女人更美》的視覺效果遠遠凌駕於內涵,也未免失之公允。自上世紀初的憲政改革至今,伊朗的民主化運動還在進行中,娜夏特的電影為洶湧波濤中的女性命運作了一個詮釋,於歷史的洪流中也將不斷被改寫與再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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