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幽遠自然流露的《生命之詩》(林郁庭)
大江東去,幽幽江水未映入眼簾,永不止息的流水聲先縈繞在耳邊。從漆黑深邃若冥河的所在,一點一點亮起,開朗而為波光瀲灧的川流,含笑的遠山、嬉戲的孩童漸次入鏡──帶來與帶走生命的江河波紋,賜予和奪走電影生命的光影,在《生命之詩》(韓國,李滄東,2010)的片首,已經為本片與電影的故事作了結語。在一片淡然恬適之中,江水送來一尊浮屍,髮絲與糾結的河藻在鳥鳴與水波之間漂蕩,片名隨之浮現,波光也黯淡下來:浮生如詩,自然流露。
導演李滄東選中的取景處,濱臨漢江支流一隅,風光不差、卻不特別出色,有一點感覺,又不至於搶了主角的戲(在愈來愈多的影展片競相誇耀攝影技巧、如畫如詩的自然景致,安於平淡不免有些特立獨行,卻能予人清新的感觸);恰如電影中的詩句,沒有讓人驚豔的手筆,卻饒有情致,適切襯托故事進展與人物心境。本片相關生命、發掘蘊藏於生命的詩、傾注生命來寫詩,反不著意去經營所謂的「詩意」、「詩境」,而聚焦於生命的起伏與詩的本質。主人公美子與離婚女兒托養的孫子小郁,在濱江小城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但一向健康情形良好的她,卻開始出現初期老年癡呆的症候。河水所帶來的那個女孩,遭到男同學集體性侵而投水自絕,數名侵犯者中包括了小郁。加入社區文化中心詩歌創作班,認真地嘗試擷取生活中的美好去成就美麗的詩句,卻老為了找不到靈感而苦惱的美子,由於生命所給予的種種試煉,終將寫出平生第一首詩。
《生命之詩》亦由李滄東執筆編劇,獲得本屆坎城影展最佳劇本,實至名歸。由劇場與文壇轉戰電影的李滄東,人文涵養深厚,片中呈現的詩歌語言,分寸拿捏得宜,展現愛好者習藝的趣味,卻也切中命題重心。全片穿插在美子學詩與她周遭發生的人事之間,對於世情與人生的體驗,巧妙與習詩賞詩的不同階段銜接,環環相扣,結構縝密而自然開展,毫不牽強──這不是犯罪推理式敘事一個機關扣住一個機關的繁複裝置,也沒有牽一髮動全局的機巧,但是交會的詩與生命的語言,真實而巧妙地連結。在好幾個轉折點,李滄東選擇不把話說白、說死了,而是丟下足夠的重要暗示(所以也不會是全然在五里霧中),讓觀眾自由去詮釋;這如同詩的賞析,在風格鮮明的詩句之間,仍有充分留白,允許不同的解讀方式,也留下餘韻與迴響的空間。本片延續李滄東一貫對於社會邊緣人的關注與細膩描繪,但比起之前的作品,表現手法要更內斂,戲劇張力沒那麼強,對於演員來說還是很艱鉅的挑戰。
李滄東請出已經告別影壇十六載的天后尹靜姬,主演猶如為她量身打造的美子一角(導演表示邀約影后的念頭,在他編寫劇本時便不斷浮現,尹靜姬的本名也正是美子)──那個年逾花甲而風韻猶存,打扮優雅入時的老婦人。向有引發演員極致演出之名的李滄東,與尹靜姬的合作也無可避免地成為話題。在《綠洲》(Oasis, 2002)裡,他讓文素麗扭曲著面容與肢體,演出重度腦痲痹患者而勇奪威尼斯影展最佳新人獎;全度妍在《密陽》(Secret Sunshine, 2007)中飾演痛失愛子與信念,在憤怒與瘋狂邊緣游走的母親,成為韓國首位在坎城封后的女星。自60年代縱橫韓國影壇三十餘年的尹靜姬,主演電影超過330部,不但多產而且演技出色,曾24度榮登韓國影后寶座,被票選為韓國影史最偉大女演員;演出《生命之詩》再獲獎,對她也不過錦上添花,不過,此次與李滄東導演共同琢磨美子的天鵝之歌,對影后依然是難得的經驗。以尹靜姬資深的演藝生涯,飾演美子這樣的角色,也是首度嘗試:內心如少女般純真,因為「喜歡花、有時候會說奇怪的話」而想學詩(這樸拙可愛的言詞卻道出「風花雪月」之情,亦是作家出身的李滄東饒富興味的一個玩笑),也展現相當的感性;然而美子並不是那麼單純的人物,在故事發展與她在經歷中的成長,這個複雜性更會逐漸顯露。息影十六年,為了一個難能可貴的角色復出,對尹靜姬而言,像是重回純真年代:在拙稚與滄桑之間反覆,終於得到感悟,是影后把演技推至爐火純青的過程,也是美子必須走過的一段人生道路。
自純真到世故的蛻變,牽涉了難言的暴力;在本片的核心就是一個暴力事件,以及因之斷送的一條生命。李滄東並不是沒有處理過直接而血淋淋的衝突場景,然而在《生命之詩》裡,他以不同的美學去審視,抽離了暴力現場,冷靜而同情地,透過美子的眼睛去看生命的殘缺,用悲憫的詩心體驗人生的無奈。手法似乎較為含蓄,然而在表面的淡然之下,所凝聚的衝擊能量,以及其中蘊涵或是隱晦或是彰顯的暴力,卻是大得驚人。美子的日子原本就不像她外表的優雅自在,政府的補貼金之外,還得幫傭打零工維持生計,即使如此,她仍然願意以詩去歌頌美麗世界;突然之間給予她的雙重打擊──無情歲月所帶來的失智失憶,為小郁闖下的大禍善後──則為她打開另一扇窗,接觸腐蝕美好人生的醜惡不堪。
這之中特別驚心動魄的,是世人的冷漠與算計:一個無辜生命的逝去,竟然激不起大多數人的知覺。路人對母親的哀慟視若無睹;促成她死亡的那群中學男生很快又恢復平日的熙攘愚昧,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學生家長與校方一味偏袒,沒有公平正義,只有息事寧人與花錢消災。沈迷於電腦與遊戲的小郁與死黨們,並沒有在鬧出人命後習得教訓,說明了這是多麼冷漠的網路世代,而現象的形成不是沒有原因的。被迫加入家長自救會的美子,在清一色男家長的群體中參與「口徑一致」的協調,清楚地看到這整個父權、沙文的體制,不但慣壞了這些孩子,還打算利用貧富差距,欺負女孩拋在身後的寡母幼弟,哄他們接受賠償和解,把事情掩蓋下來。
這是李滄東嚴正的社會批判,但他以諷刺的手法側擊(譬如家長協調會總是吃吃喝喝,對方答應和解了還準備慶祝;美子刻意在餐桌上放女孩遺像,小郁看到吃了一驚,卻沒有其他反應),隔了一段距離描繪,讓整個事件與後續發展融入美子學詩的脈絡。從頭到尾,不論是詩歌課程或是朗誦會上,教給美子的都不是實用的寫作技巧,而是一再調整她看世界的眼光:喜歡花與漂亮衣服的美子,就像一張白紙,習作不是從筆法下手,而在心境與眼界,任由生命的墨汁逐步渲染,讓作品自然成形。(在《密陽》中配合取材攝影來修正腳本,鼓勵演員們忘情而不是刻意地表演,甚至以偷拍取得自然鏡頭的李滄東,確實崇尚這種不加矯飾、渾然天成的美學。)她開始留意周遭事物變遷所透露的訊息,因不斷累積的悲哀與負面情緒而困惑,究竟怎麼能成就愛與美的詩篇?她終於瞭解詩源自於生生滅滅不息的循環,不可能止於風花雪月,自然的語言也不乏暴力與死亡的意象──掉在地上的杏實必須被踐踏,在死亡中期待種子的新生──如是,她滿面含笑地說出自己的領悟。女孩的死,自己的邁向老死(失智症無情地提醒死亡的迫近),引領她進入新一層的生命意識,詩也由之誕生。
《生命之詩》同時反映李滄東對於詩、對於電影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反思。如果詩已經式微了,為什麼還寫詩?如果電影已經是夕陽工業,再持續拍片有什麼意義?他問著這樣的問題。恰如片中的美子,知道自己對於語言的記憶正在消失中,反而更努力想寫詩;是否失智症所帶來的文字之死,允許她如嬰孩般重獲純真,激起原初的創造力?李滄東或許做了這樣的暗示,但並沒有給確切的答案,就像眾所關心的,留下一首詩後就消失的美子的去向,他也不做說明,讓觀眾自由去詮釋。在之前的電影作品,李滄東展現他作為小說家非凡的說故事能力;在《生命之詩》裡,我們看到他更嫻熟精練使用電影的視覺聽覺語言,更著力拓展留白的藝術。以開放的方式經營電影敘事,留下想像的空間與多重可能性,只是其一。他更加審慎地使用言語,多讓鏡頭去說故事──好比一陣風起,美子的帽子由女孩跳河的橋上被吹落,一路隨著波濤而去;或是美子盯著空無一字的筆記本發呆,直至漸次肥大的雨滴溼了紙面。這都是無聲勝有聲的時刻。就某一方面而言,《生命之詩》道出了對文字的矛盾與相當程度的不信任(李滄東自云,感悟是無法言述與表達的),美子不是要學會新的「看」世界方式才能為詩嗎?她當然不只是看,也同時仔細傾聽。李滄東的電影向來有豐富的聲音與律動感,對於配樂的選擇則顯得精簡;於《生命之詩》,他更乾脆地讓天籟之聲貫穿全片,除了簡短的手機鈴聲與卡拉OK伴唱,本片沒有其他的樂聲──伴著主人公的便是水聲、鳥鳴、蟬唧、風起、雨點,江水之聲更是時時奔流不止。
片子止於漸次盈滿定格畫面的江水,再暗了下來,回歸幽冥,涓流之聲仍不絕於耳。片刻之前,美子與少女的生命/聲音在詩的朗誦中合而為一,隨著生命之詩的成就,少女的幻影在投江前對著鏡頭燦然一笑,結束的地方正在開始之處,像是畫了一個圓,首尾恰恰承接。於此駐足的時間點是曖昧不明的:比起片首屍體浮現,它往前倒敘了一點;對照美子的習詩與心路歷程,它是往後推了一步。在不定卻又恆久的時空裡,仿若一再循環卻並非重複的路途中,生命不管是悲是喜(或者超越悲喜),總永無止境地延續,沒有真正起始,也沒有盡頭,如那往返冥界與人世,生生不息的江水;如那張寫了數行詩句的詩箋,大部分留白,在一次次吟誦中復生又亡故;又如那明暗不定,在光影、動靜、虛實之間展開收回,不斷輪迴的膠卷。《生命之詩》一路觀來已讓人叫好不已,收尾若是,猶為神來之筆。
<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12>
郁庭你好,我很喜歡你這一篇關於生命之詩的評論,請問可以讓我轉貼到我的Facebook上嗎?!謝謝!:)
ReplyDelete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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