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女孩下鄉記(林郁庭)


撥接聲無限延續地響,就是沒人理睬,顯見指導教授已經出門渡假。是否接到我十萬火急趕出來、快遞送上門的論文,也甭問,以為他會帶著論文到海灘邊讀邊做日光浴,未免天真了。
這就是渡假季急著畢業的學生苦楚,巴黎已成空城,怎能指望找到老師?無法可想,只有自己也出門渡假去。
幾小時車程到東境佛煦康堤(Franche-Comté),對巴黎人來講,真夠鄉下了;電影裡虛構的人物若來自佛省首府勃森松(Besançon),要凸顯的就是崎嶇山城磨鍊出來的堅毅性格,迥異於巴黎政治世家的貴族氣息。不少人不知道大家鍾愛的雨果,雖然在巴黎渡過大半輩子,也出身勃森松;《紅與黑》野心勃勃的男主角朱里安,從小鎮來到省城,在勃森松城門下,亦為其氣勢震懾。

我在勃森松固若金湯的古城牆繞了兩圈,感受朱里安胸中的波濤洶湧,心滿意足地離開,決定再深入更偏遠之鄉。懷著莫名的浪漫來到佛省湖區,發現風光明媚的湖畔小鎮,一條街全鎮從頭走到尾,沒有博物館、名人故居、特色藝品店──法國一般觀光名勝,地方多小都該有的基本配備,這裡啥都無。能做的只有沿著湖邊散步,或者我該像盧梭,繞湖一周找塊石頭坐下,對湖裡垂幾滴眼淚?
沒多久,跟百無聊賴的村民租了獨木舟、風帆,在如小海灣潮汐起伏、暗流騷動的大湖裡,玩得遍體鱗傷,又無比暢快。村民說鄰鎮「母牛下山」慶典快到了,何不去看看?於是我再度深入近瑞士邊境,罕有亞洲遊客拜訪的山麓小鎮,成為好奇而友善的村民頻頻關照的唯一東方面孔。
夏季之末,放牧高山坡的牛群,準備回到農場過冬,遂舉辦「母牛下山」,為人畜接風。晴空麗日之下,身著傳統服飾的牧人,驕傲地領著一頭頭光鮮亮麗的乳牛遊街,有的戴著花圈,有的頭插風車紙紮,肩上或有刺繡圍布,尾巴或繫上緞帶,搖首舉步,釘鈴釘鈴,迎接樂聲大肆盛放,歡欣鼓舞。從金山(Mont d’Or)下來的神氣母牛進了農場,才有讓人垂涎的產區冬季限定Mont d’Or乳酪,想起此物一刀切下便流瀉而出的香濃乳河,不由對眼前的乳牛尊敬萬分。
「母牛下山」的高潮在當晚的農場舞會,清理過的走道擺上酒食,我們便倚著畜欄大快朵頤。酒過數巡,「巴黎女孩」之名不脛而走,踩著老祖母時代的音樂,隨他們在預備堆放牧草的空地旋轉再旋轉,有人問巴黎的夜店如何,我回答,「當然比不上這裡啊!」此話一出,來邀舞的更絡繹不絕。
假期結束回到巴黎,幸福地冥想佛省的鱒魚、蟄蝦、羊肚菌,失聯的教授忽然來電,「你的論文我看了,明天來答辯考試吧。」
掛了電話,那一刻的心境,唯有法國國罵──狗屎,狗屎。
那是我在法國的最後一個季節。入冬前就走了,沒有嚐Mont d’Or,金山耀眼的陽光,已經收在心底。
《中國時報.2011.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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