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地中海(林郁庭)

無夢的火車,載滿遊人紛擾的情思而去,穿越遼闊的平野、起伏的山巒,夜張著巨大羽翼一路相伴,貪婪地吞噬最後一點流溢的燈光。黎明時分,從巴黎出發往南方的夜車,輕巧地滑入馬賽車站。居高而望,美麗的港都還在薄暮中沈睡,檐角相依相連,在遠方化開,一抹淡漠的碧灰,晨曦中緩緩醒了,通透起來,原來是純藍。啊,地中海。
大海的另一端,跋涉穿過燦爛而殘酷的大漠,渴望拋卻貧窮飢餓的前殖民地子民,盯著初次所見,在眼前開展的大片湛藍。作著夢,肌膚黝黑的沙漠之子,搭上開往馬賽的船;隨著流行歌曲低聲哼唱,啊,地中海。一個個音節混入那片澄澈的藍,如安神的咒語,一次次吟誦,鬆了緊鎖的眉頭,皺起嘴邊的笑紋。那些閃亮的眸子,在旅途之末,美麗世故又藏污納垢的城市,將變得黯淡。

啊,地中海。陰沈的北法所無法想像,看不到盡頭的陽光與海水。不是熱帶海洋調色盤的翡翠、晶碧、天藍、靛青調和在一起,又肌理細膩、輕紗般層層揭開;亦不似愛琴海那奇蹟似,從諸神時代就存在,不染人世煙塵的謎樣之藍。這片海岸名之蔚藍,是以最直樸的語言,去形容一眼望去,一脈相連、中無雜色的遼闊海天。晴日裡,鑲著細白花邊的碧浪溫柔撫岸,天際浮動一道道弧度優雅的白色閃光,近了,方知是海上歸來的沙鷗,曬得暖暖的翅膀瑩瑩發亮。
地中海明媚的光影吸引不少藝術家,塞尚、夏戈爾、畢卡索、馬諦斯都曾駐足於此,或是繪下搖曳的海波椰影,鏤花窗台上調情的白鴿;或以南方蓊茂的鮮綠、漆紅格窗外寧靜的海,映襯豔陽裡恣意伸展的女體;或以濃鬱奔放的色塊抒情,捕捉普羅旺斯百變的風采。
我們在馬賽換車,追逐地中海畫家的足跡而行,來到號為蔚藍海岸明珠的尼斯。淒風苦雨,明珠也變得慘澹,泳裝客在高掛紅旗警示的堤岸觀望,渾濁的灰浪狠狠拍打礫石灘,翻騰的海中若有惡靈擺動巨尾,挟著天地之威或是藝術創作者的慾望,預備捲走下一個衣不蔽體的曼妙身軀。
聽說尼斯飲食之差,全法居冠。太觀光了,期望放低是對的,A如是說,有客人告餐廳難吃勝訴的例子呢!前面那桌顯然沒有法國友人做好心理建設,對於法式料理與服務的幻想破滅,眼見拂袖而去,但故事還沒完──一會兒又回來了,還帶著警察,聲色俱厲地控訴。多虧了這場好戲,原本無味的晚餐,因而增添幾許辛香刺激。
隔日天晴,但我們不打算回到知名的喧囂海灘。電連車愉悅地翻過小山頭、穿過窄窄的隧道,半個鐘頭內就有小沙灣,一般蔚藍的海,更加細緻的沙。出了名人香車狗仔八卦聚集的坎城、尼斯、Saint Tropez,不乏這樣的好所在。時間仿若停滯的悠閒下午,始終是兩個人的海灘。啊,地中海。
《中國時報.201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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