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舊金山(林郁庭)

飛進舊金山的班機，不管來自汪洋還是內陸，總情不自禁要貼近遼闊美麗的海灣，仔細端詳；若機長自負於飛行絕技，會更毫不猶豫提早降低高度，刻意地海上迴旋，讓乘客飽覽海灣絕景。離開巴黎，回到舊金山那次，灣上繞了幾圈，眼淚就乾了。

這裡是全美最繁忙的機場之一，每分鐘都有班機起降。薄暮時分，微光映著沙洲，遠遠一群水鳥安適地抽起一足而棲，白羽漸漸染上玫紅淡金之色，一動也不動的身影之後，一隻隻大鳥滑曳而降，緩緩熄了噴射引擎，靠緊伸長的抓籠。沿著大鳥們飛行的彼端望去，漸次暗下的雲海裡閃爍著點點星辰，然而那星星卻愈加明亮，竟自朝著我們飛來，出了雲層見它們化為大鳥的眼睛、綴在羽翼和尾端，隨著墜入人間，再幻滅。天邊還有無數星星閃耀著，由遠而近，有多少大鳥等著飛進來呵。另一個方向，一隻隻遠去的大鳥也閃著尾燈，身影消逝了，雲裡又是一片漸行漸遠的星辰。海上昇起一輪比夕日更鮮紅的明月，真實與人造的星辰簇拱著，到得明月上了中天，早已失去血色，一片皎潔的銀暉。

陸續有法國友人來探望。D輕便的行李箱卻塞了一大罐Carte d’Or即溶咖啡，就怕美國沒有像樣的咖啡。F曾住過舊金山，對於老美「開化」程度的想像，不至於錯得離譜，但看到此地法式烘培坊的棍子、牛角麵包，那討人喜歡的臉蛋也能擠出惡意扭曲的譏諷笑容。A更無法明白住過巴黎的我，怎麼還甘心回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能言優美高尚法文的我，對於法國人視為工具與商用語言的英文，有什麼好留戀。

一趟酒鄉之旅，F不盡贊同某些加州酒廠花俏的酒標跟搞酷的高酒精含量，──酒標還是素淨典雅好，釀酒功力不扎實，搞另類也難矇混過去，他噘著嘴說──但驅車經過陽光普照的幸福葡萄園，還是不由地贊歎，真有點波爾多風情。越過一座座小山谷，沿著崎嶇的海岸一路開回舊金山，他眉頭舒開了，大方地說雖然比不上布列塔尼，真的還不錯。至於A，從鳥不生蛋的大峽谷望下去，承認這確是法國沒有的奇景。我們從柏克萊出發，到海灣另一側的舊金山市，進城時開灣橋上層，開闊的景致讓人心曠神怡，不似出城在橋下層的陰鬱，總擔心地震時上層垮下來，壓個正著。穿過金銀島（Treasure Island)，右手邊朱紅的金門橋，影影綽綽在雲霧裡；港口鐘樓、三角錐的汎美大廈、小山丘上綠蔭環繞的Coit Tower，在擋風玻璃前一字排開，A也笑開了，「好美國喔，就像是電影。」入城了，輕巧地融入畫面裡。

在巴黎待的歲月不如舊金山久，卻刻骨銘心，熱烈地愛戀無與倫比的花都。我沒有把心留在舊金山──如那首歌所唱的──它卻溫柔備至地呵護。每在灣上盤旋等降落，心裡都很踏實，嗯，又回到家了。

 《中國時報.2011.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