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塔尼(林郁庭)


畫著巴黎鐵塔商標的全新黑行李箱,有天出現我家門口,收件者不明。拖它出門廊,粗筆寫上「退回寄件人」,第二天又回來了。連三天我很堅持要退回不知那位遠親近鄰購買的箱子,郵差先生也很堅持地送回,只得收下莫名上門的禮物,開始帶著它旅行。在機場勤務人員終於摔得它皮開骨綻之前,它伴我走過不少地方,帶來相當的狗屎運:由於體積太大,老是害我超重;出了專業搬扶、好心司機的管轄範圍,得仰賴陌生男子的慈悲才能移動;有一回,在沒有電梯沒有男人的公寓前,房東太太乾脆把我同箱子拒在門外。
M和法國友人D到火車站接我,看到巨無霸黑箱,隨口邀我至布列塔尼渡假的不智,瞬時刻在臉上。黑天霸塞上D標緻愛車的後廂(法國國民車的容量,約略等同國民的度量?),大半個屁股還露在外頭,合不攏而兜上繩勾的車蓋,像佇了拐杖的老人,大街上顫巍巍,顛一下,車主心口也抽一下。

我已經數次探訪法國西境,多是傷感之旅:繞著聖馬羅(Saint Malo)古城牆走,冒險涉過漲潮而漸次淹沒的跨海小徑,從文豪Chateaubriand埋骨的小島回望他念念不忘的故鄉,心裡惦記著節節上升的海浪──足踝、膝蓋、腰間、胸口──何時到沒頂的高度。來到諾曼第布列塔尼之交的聖米歇爾山(Mont Saint-Michel),拾級而上,石板道在腳下喀喀而響,回應構築這壁壘固不可移的堅實信仰;於峰頂靜待明月喚潮,水襲沙洲,遺世之所終成環海而立的孤島,隔絕大陸之外。想來與此地的海岸與潮汐緣份不淺。
生蠔更不消說了,布列塔尼生蠔真是生命的奇蹟。D不喜生冷海產,每天看我和蠔友M吞下好幾打活生生、紅酒醋或檸檬汁裡嚥下最後一口氣的軟體生物,總覺得腸胃要翻騰一下;聽說我把熱情轉為小說《蠔癡》,對生蠔的嫌惡,竟也透過文字昇華了。
他們來這海濱小鎮已一週,下禮拜離開前得曬出漂亮的古銅色,偏偏天公不作美,這幾天非陰即雨,D的奶油肌膚將焦未焦,功虧一簣,回巴黎沒得炫耀。我們穿梭於海灘與渡假公寓,不是望海就望電視,D安之若素──渡假勝地吃吃喝喝泡海灘,有得做愛,便啥事不幹,原是法人渡假本色──旅行如行軍的M跟我,即使在生蠔天堂,很快就耐不住了。
於是D領著百無聊賴的我們渡海,上離島玩耍。那天淒風苦雨,風景沒看多少,雨傘倒吹壞了幾把,D偏不識相地問,挺像台灣,是吧?
「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會像我們寶島?」
D大嘆好人難當,此處芳名美麗島(Belle Île),與福爾摩沙可不是異曲同工?說到強悍固執個性鮮明,「你們台灣人跟布列塔尼人有拼。」
走時天空仍似黑天霸一般陰沈。憶起遠去的布列塔尼,面對婆娑之洋的壯麗半島,剛毅而富於情味的居民,著實親切,著實懷念。
《中國時報.201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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