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浦東(林郁庭)


我們在上海劇院附近的酒吧開酌。今日有表演,外頭光明如晝,散場時分人車往來洶湧;這裡端得幽暗如夜,直教人要摸黑走,坐定了,送上的酒單,還得挨著桌上搖曳的燭火勉強地看,像是借幾許鑿壁偷光的情趣。
酒單莊嚴厚重,單品烈酒依產區年份,洋洋灑灑列了好幾章,雞尾酒更是百花爭鳴,媚著姿態挑逗人。看那架勢是很認真的酒國生意,點了才發現,找這般不夠認真的酒保,註定白忙一場,功虧一簣。在上海就這樣,拐得動老外,本地人也跟著來,做不動洋人生意,房東很快就會趕你了。
「還是不行,浦東那邊新開了很多,下次去看看?」
一旁的時尚編輯帶著伸展台下的素顏,黑白對比的俐落打扮,撇開只嚐了一口就不要的粉紅佳人,輕點纖瘦的煙身,恣意吐出一朵煙雲。一聽這話,馬上杏眉倒豎,「浦東?我是不去的!」

她不管浦東是否首度引進時尚指標的Apple Store,不少精品名牌已渡過黃浦江往更誇耀豪奢的新商場發展,或是盤據香港中環的IFC團隊新近也在浦東打造新國際金融中心──那一臉的不屑,寫得清清楚楚的,浦東就是沒格,一夕竄起的暴發戶,沒有歷史沒有文化。
為此,浦東充分掌握了上海的真實;事實上,浦東並不比浦西更不「上海」。
1990年國家政策決定開發浦東以來,老上海所熟悉的人煙稀少、荒漠般的黃浦江東岸,短短十多年裡變了樣:新機場跟磁浮列車,宣告上海已然為國際都會,有國際級的門面;大量湧入浦東的海內外資金,讓摩天大樓轉瞬如海市蜃樓在荒漠裡昇起。德國統一還都柏林後十年間,大筆資金與名建築師亦躍躍欲試湧入,搶著重塑亦新亦舊、滄桑不掩頑強生命力的國都;然而,大約只有曾為荒域/三不管地帶(no man’s land)的波茲坦廣場(Potsdamer Platz)附近,差可比擬資本主義在浦東的光景吧。那是彷若鬼魅的魔咒,荒煙蔓草間,連夜築起笙歌處處聞的畫棟雕梁,置身其中,縱紙醉金迷,還是擺脫不了如這片華美般偏執的虛無感──會不會一覺醒來,豪邸又化為古墳,玉人只餘白骨?
無怪老上海存有浦西的文化優越感。隨著清末民初的血淚史,浦西發展起來,成為華洋雜錯、中西交匯之地,而百年之間,浦東總是一片沈寂;滾滾黃浦江奔騰入海,左岸的外灘華廈一棟棟興起,右手邊則平壤鄉野依舊。海派文化在浦西醞釀,大時代動蕩中進出大上海舞台的名人望族,為滬城增添幾許矜貴之氣,與水陸商販崛起的中產小資文化,相映成趣;文人雅舍、江南民居、里弄石庫門、花園洋房、新古典殿堂於浦西比鄰而居,各自刻下印記,又相互交融,遺留混血子嗣。慣於多重文化衝激的上海人,於歷史的翻騰中也學得精乖:海派素以海納百川為傲──那是對自己人而言──於華洋之間應對進退,要不染半點買辦習氣,也難。偷點小奸小惡,欺欺生人,倒也稀疏平常。
而那一向不起眼、老老實實鄉巴子的浦東,竟然也發達了。本地人欺它聚集底層老百姓,素質與教育程度不高,改革開放它搖身一變,轉為新型經濟發展區,浦東人也儼然土雞變鳳凰了。黃浦江右岸飛速築起高樓,遂不讓左岸專美於前,一番蓬勃的有錢大家蓋景觀,與外灘上世紀資本留下的古典建築,相互俾倪;兩岸如此喧囂,那無法做和事佬的江水,聳聳肩,自顧自地匆匆而過。
歷史風起雲湧,獨步於浦西造就的文化底,使上海人情有所鍾,浦東平地而起,火速發展、銳不可當的氣勢,也讓他們竊竊私喜。浦東歡慶開放開發20年,摩拳擦掌欲於世博一展身手;大家都清楚重頭戲在浦東,浦西園區那片蚊子館,不過幫襯著營造雄跨江左江右的豪氣展場。這時候也不會有人去思索文化內涵的問題,畢竟世博這樣的巨型遊園會,本就是人工繁華的饗宴,設席於浦東──黃粱一夢的片刻,以高度密集資本堆砌的人造樂園──不是再恰當不過?
千年古都如北京、西安看上海,或有浦西瞧浦東那「土雞變鳳凰」的意識,畢竟浦西再怎麼累積文化底,不過近世數百年的光陰(再早的,沒有毀於天災人禍,也拆得差不多了吧),總不夠大器。而或許不夠大器的,是這個躁急風魔地追求資本財富的大國,像是一晌貪歡,可以不惜將數千年來沈澱的豐厚資產暫拋腦後,預備加入覬覦已久的俱樂部,步上歐美先進們過度消耗的後塵。浦西浦東匯流而成的上海,或許在鳳凰的彩衣下不掩土雞的身形,但它扭著屁股大肆招搖的誠實姿態,卻是文化古都們拉不下臉,骨子裡卻暗暗欽羨的──它是這個國家發展至上的黃金指標(說到黃金,這年頭信用卡發卡浮濫,金卡到處是,只得再攀上白金、鈦金較量尊貴,貴金屬數得差不多──價值感也愈來愈低──到黑洞般吸金的無限卡,似乎再無以為繼了),集體意志貫徹的高速飛黃騰達。這趟疾行發展之旅是否有速限,只有歷史才有答案。
幾年前於上海科技館蹓躂,舉目望去,四面空曠無邊,半圓球體的科技館宛如浮出地表的太空船,園區造景彷若騰空而降的異域花園;漫步世紀大道,像是走在某個外星球的軌道,一陣風吹來,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以為要被吹到另一個時空去了。現在的科技館不再一望無際,樓房一座座於地平線那端昇起,四界便緊縮進來;一如往常,鋼筋水泥屋平庸的真實,迅速吞噬外太空似的奇幻風景。
往西而行,自號「東方香榭麗舍」的世紀大道,愈近東方明珠愈顯霸氣,比的不是風情,而是世紀之交的上海,以為走出後殖民陰霾,更大、更新、更卓越的企圖──無限膨脹,亦無比脆弱,是故總帶點鬼影幢幢的魅惑情調。
這一帶高樓林立,頗不乏曼哈頓的壓迫感,到日暮時分,不知怎的,有股揮之不去,荒野大鏢客的蒼茫。夜燈起了,黃浦江上依然遊船不斷,外灘之美,還是從浦東回望,才能盡得其味。

               

她把抽了兩口的煙捻熄。提早亡故的煙屍踩著高跟,環顧缸緣,孤零零杵在一堆矮肥的同夥間,有些無助。
「那麽你去香港也只混港島,不到九龍的嗎?」
「咦,你怎麼知道?」
浦東浦西,九龍港島,非可對等而論。於此浮華無底之世,差異在那兒,有時也不那麼重要了。
《皇冠.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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