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州河到老場坊(林郁庭)




金色美人魚在新銳導演的鏡頭前翻尾,游了過來,閃身而去;取自希區考克《還魂記》(Vertigo,1958)的經典配樂,映襯如夢似幻的青春,愛與死的執念如影隨形,卻又消散無影。那是婁燁一鳴驚人的《蘇州河》(2000),污濁不堪的河水,掩映尚未成為大明星的周迅清麗的姿容,沈鬱深情、頰上滿佈痘痕滄桑而讓人印象深刻的賈宏聲,已於年前墜樓身亡。
婁燁借來了希區考克的盪氣迴腸,卻讓一段淒美的愛情,如出水蓮花深植於腐爛的淤泥中,戀人的身影徘徊在廢棄的舊倉庫,摩托車呼嘯沿河堤而行,一大片墨黑裡泛綠的污水,垃圾如浮屍般順流而下。賈樟柯讓這片段於他《海上傳奇》(2010)裡還魂了,捲入歷史洪流,已經消失的影像──未疏濬河道上往來絡繹的船家,齷齪貧窮裡滋養出頑強的生命;河邊拆得只剩水泥框的老房子殘骸,在慘白天幕下森然而立,如獅子啃得血肉不剩的最後幾根羚羊骨──對照正在成形的世博氣象(揮汗如雨的勞工,加緊建設趕世博開幕),一拆一蓋之間,乍看並無大分別。

蘇州河的水如今是灰黃色,整治多少收到些成效,而上海走過拆得風風火火的歲月,開始意識到拆掉的未必能轉換成資本財富,留下的不只是文化遺產,也可能帶來實質收益。攝影師爾冬強與旅滬30年的老上海Tess Johnson,穿梭於摩天大樓下崩解的石庫門、老洋房,留下最後的影像,也喚起更多保存意識;建築師登琨艷租下杜月笙當年的糧倉,改為工作室,亦為蘇州河畔舊倉庫大力奔走,帶動維護與再利用歷史建築的風氣。新天地田子坊回收的老弄堂,為老建築重新規劃所能創造的產值,提供了誘人的例證,自然引起投資的興趣。舊汽車廠房改的八號橋,位居法租界黃金地帶,走的又是當紅的文創產業路線(這詞總是語焉不詳,似乎在設計創造產值的世紀,其他產值不高的高創意文化行業,就只能當慈善事業了),頗不乏觀光客在跨街那高聳的綠格天橋穿來穿去,好奇孜孜望進一間間透明辦公室,觀賞著玻璃動物園裡設計、建築公司人員上工的情形。這裡搞得好了,第二期、第三期八號橋一個個增殖,也如複製人一般,看來貌似,但多少乏味些。
不是每個老建築改造都成功。靜安區弄堂和小型工廠翻修的同樂坊,或許也曾抱著營造近南京路商圈的新新天地、小田子坊夢想,但生意老做不起來,想潮、要時尚,卻還是無趣地融入當地居民生活圈,有氣無力地撐著「創意休閒園區」的牌坊。
 回到久違的蘇州河,花了兩天時間,由西至東沿水而下,走過長寧、靜安、普陀、閘北四區;我知道登琨艷已經離開蘇州河畔,轉戰楊浦去了,河岸這些舊倉庫改造的藝術空間,是否還安好?類似的故事總在世界各地上演:當初紐約藝術家發掘了SoHo,相繼進駐設立工作室,把這區的氣質發展起來了,卻也為節節上升的地價所逼退,精品時尚與餐飲業者便來收割成果。蘇州河畔的房價也炒高了,倉庫的租金說是幾年間就翻了10倍,不是發達的藝術家大約挺不住,挺得住的待得住麼?
肯定比上回來蕭條了些。創意園區大多像舊廠房改了寫字樓,辦公氣氛濃過創意,藝術家去了那裡,就不用問了,偶有幾家藝廊,懶洋洋在公司行號裡打著呵欠。那日陽光燦爛,忽地看到SoHo,想是眼花了,凝神一視,原來是個疑似山寨的DoHoDesign office Home office,生氣勃勃挺在一整列新蓋的親水華廈和低矮小樓間。
童年愛國教育的薰陶隱隱作祟,我也曾到這兒找四行倉庫,才發現四大銀行不只一處聯合倉庫,其中一個入口著了謝晉元團長銅像,便認定這兒是當年八百壯士死守之處,電影版林青霞飾演的女童軍,渡河送來國旗的畫面,虛實不分水乳交融地混在一起。一旁另一座四行倉庫的金字招牌下,擺上創意倉庫新門面;創意還沒看到,樓層依稀可見雜物錯置,倉庫之實,倒是錯不了。
杜月笙糧倉換租戶前,房東大肆翻修,塗上層俗不可耐的新漆;隔壁倉庫仍舊驕傲地披掛歲月浣濯的滄桑外衣,只安上Shanghai Nightmare的夜店招牌,「上海噩夢」所指究竟為何,令人莞爾。對岸曾是頗富盛名的蘇河藝術中心,睜大了眼仔細瞧,沒錯,招牌不見了,不是籠進暮色漸次蒼茫的晦陰裡,真的拆掉了;釘上紅灰磚牆,看盡百年歷史流逝的福新麵粉廠字號還在,空蕩蕩等下一個業主。
拐到後邊窄巷,弄堂口有孩子端著飯碗,老奶奶勾著毛線,漢子們光著上膊抬槓,女人正要出門遛狗,見有外來客,如電影停格般,一靜,又紛紛活動起來。前壁廠房的高牆擋去了光,後頭棚戶總幽幽暗暗,磚角裂縫,黃梅季一潤,就能竄出閑花野草,似這後巷卑微的人生,脫不了貧困,卻顏色鮮活,生機盎然。
莫干山路50號也很觀光了,老外又比當地雅客來得多;儘管商業化,仍有不少別有情致的畫廊藝品店,展示中國藝術家水漲船高的行情。瞬時,滂沱大雨淅瀝淅瀝,於是在咖啡館裡觀天色自沈,像是稍駐遊人驛站,想著下一站航向何方。
蘇州河入江之處北望,好幾條小運河蜿蜒虹口,匯入黃浦,1933老場坊恰逢兩涇之水交會的旖旎,面水而居,帶幾分阿姆斯特丹情致──只可惜面對的並非一池清波蕩漾的碧水。這棟灰白建築曾為遠東最大屠宰場,出於英國建築師C.H. Stableford之手,由當時蜚聲滬上的余洪記營造落成,方正外殼繡上裝飾藝術風的圓花格窗與波浪裙襬,不妖不媚,別有意趣;內部以大圓螺旋展開,人獸分道,畜欄、車間沿軸分置,各有滑道相通,宛若迷宮的佈局,空間配置卻井然有致,體現工業建築的實用性;內外兼修,功能齊備而極具魅力,今日觀之仍充滿現代感,可說是建築工藝的典範。1933老場坊整修而重新開放以來,已成為上海新的攝影天堂,並不意外:簡約大方的水泥鋼骨架構,以乾淨俐落的幾何圖形與線條,從容優雅地撐起外方內圓的建築,由於採光良好,廊橋、傘柱、窗棱多姿的曲線飾紋,每每於地上交織綺麗紋路,一步一風景,光影流溢如畫。
 隨中心迴旋梯直上天頂,像是羅馬式聖殿(Basilica)的蒼穹,當年進入此地待宰的牲畜,仰望流瀉的天光,是否能感悟天堂不遠?建築正面朝西,一壁鏤空水泥花格窗,除了通風透光,也寓有超度待死動物早上西天之意。這中西合壁的「臨終關懷」,以及無痛處理狀況(多以電擊宰殺),彰顯著此地所期許先進而人道的屠宰工藝(他們確實把屠宰視為工藝,讓人聯想到運用機械解牛的庖丁)。
話雖如此,殺生多了,刷洗得再乾淨,那股血腥氣與鬱調子,總覺揮之不去──而這不正對上了當道的歌德式(gothic)時尚品味嗎?藝文空間、咖啡餐飲、設計精品已進駐這詭譎之地,更有身歷其境的鬼屋體驗,利用不須刻意營造的恐怖氛圍,好好嚇嚇尋刺激的遊客。但這裡更是辦活動的絕佳場地,迎來名車、珠寶秀、明星球賽、跨年晚會、展覽與表演,王家衛偕《藍莓夜》(2007)來此舉辦首映派對,法拉利F1活動帶來義大利紅的車陣與楊紫瓊,章子怡也在代言活動上豪飲香檳,可想見不眠的夜裡,常有霓光映照老場坊幽黑深邃之眼。
沿著蛛網似的旋梯廊橋四處探險,上層好一幅框在溫暖的金色斜光和鋼架牢籠似陰影裡的新人,讓我停住腳步。那是婚紗公司銷售幸福的畫面,而敢在屠宰場拍婚紗照的儷人,只是趕流行,還是真想清楚了?
或許真有明白人,了解婚姻不該是待宰之身蓋那一戳肉質保證的印章,要銷毀的劣質品,還有公家補助的保障。當華麗的禮服與張揚的青春,於陰森過道間一次又一次地曝光,而新人充分體會婚姻可能是生命殺戮的戰場──有意識被趕入柵欄,血淋淋開膛取臟,卻也在生死開脫之際,得窺靈肉的奧秘,同赴極樂之境與下一次的輪迴宿命。那麽要他們不百年好合,也難吧?
 《皇冠.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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