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貝幽魂(林郁庭)

雙叟(Les Deux Magots)和花神咖啡(Café Flore)斜對角拐進去,綠地旁有家「維蘇威」,我跟R去過幾次。
「這兒Pizza特好吃,你看。」
瞥進半開放廚房,師傅正熟練地甩麵皮,鏟入磚造烤爐。晦暗的爐壁更顯火光猙獰,炭沫火星恣意揮灑,以為屍骨無存的麵餅,一會兒流淌著騰騰熔岩的乳酪出爐了,焦香四溢。
「以男人的觀點來說,自然期待著火山爆發的美好夜晚。」R眼裡映了幾許火苗,燦亮燦亮地。
維蘇威(Vesuvio)山腳下全然不是這般情調。龐貝之後,山頭沒再咕噥著不祥的煙塵,那日晴空藍得留不住一絲雲彩,卻依然在人心底投下化不開的陰霾。

多數寶物都搬到拿坡里的博物館了,我知道。大宅院裡留下幾個灰泥漿灌出的扭曲身子,沒有瞳孔的眼訴說火山塵滅頂前最後的驚恐──如同早已腐朽的肉體,痛苦也如蜉蝣之生的短暫,邁向死亡那殘忍而動人的姿態,卻剎那凝聚為永恆。
睡美人墜入夢鄉的百年,整個城堡的人畜都陪她沈睡,連爐裡的火苗也止於一息之間。浩劫後的龐貝城也像是睡著了,小吃鋪灶頭清冷著,該在那兒揉著麵團的手消失了,餅屑胡麻粒掉進看不見的細縫裡,仿若魔法解除的瞬間,櫃前又會門庭若市,重新熱絡的爐灶,將忙碌地吞吐細點熟食。
在風都忘了走過的午後,破除魔法的卻是妓院傳來的笑聲──無須另立標示,所有遊客都知道這兒是幹什麼營生的,看門垣裡傲然挺立的陽具公便是了。鎂光一閃一閃,有人不死心地相準廂房壁上一幅又一幅的春宮,想留下古羅馬淫佚的殘像,猜想這一廂的妖姬是否技壓隔壁的,這一幅交媾圖比起那一幅,更能助興否。
我可以想像那些活潑生動的線條,在嬉鬧的傻瓜相機下,不過是慘白的鬼影。陰暗歷史長廊那一端交纏的胴體,最好任其長眠生命起源的幽闇。當火山與熔岩舞動暴烈的活力,鋪天蓋地而來,這些肉體也正竭盡生之慾念,緊密交合,痙攣的恐懼與狂喜,同生死匯集的高潮,忘我而去。
出城之前,我們駐足一處靜逸的別莊。拉開木稜門,在眼前展開的巨幅遊宴圖,明豔不似人間景致:兩千年的歲月沒有留下絲毫痕跡,朱紅底漆鮮麗得仿如昨日才繪上,映襯仕女們行止進退回眸一笑,一個個遺世獨立的凌波仙子──但不對,那血色背景美得過於妖異,像是地獄的主宰在下一刻就會擄走女神,不讓春色長留人間。
向晚時分,我們已經到了索連多(Sorrento),一杯香檳對著峭壁邊海上落日,在幻起幻滅的泡沫之間,望斷血紅斜陽的殞落。像是龐貝的幽魂入了夢裡,上吐下瀉,折騰了整晚,直到盈滿一身的神思意想都放空了,方才干休。
中暑也好,中邪也罷,渺小之身,面對廣浩天地、陰陽交際,何能無動於衷?然天地有情無情,人世可為不可為,亦在一念之間。
《中國時報.2011.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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