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狂歡節(林郁庭)


闔上眼,任聖馬可廣場的彩繪師一筆一筆,燦紫嫣紅的雲霞細細織進眼窩眉角。羽翼雄獅身上撒滿的薄暮之光,那般柔媚溫軟的澄金,用以勾勒彩蝶纖細的輪廓,向晚漸次閃爍的星辰,點點沾上睫稍,宛若蝶兒靈動的觸角。一眨一眨,蝶羽也那麼撲哧撲哧地搧動,讓人幾乎要以為望進瞳孔裡,有了靈魂的彩蝶就要脫出牠厮纏的眼眶,騰飛而去。但那瞳孔映出對面島上歸來的輕舟,海上的薄霧已漸散去。
人類共同命運的縮影,似那蛛羅網密的水道,匯在威尼斯,面具節期間尤是。我們的文明正如這城市,極盛而衰,繁華一片片剝落,沈入洋溢生命與腐朽氣息的運河裡,緩慢而確實地邁向死亡。滿街都是戴上死神標記的狂歡者,毀滅前最後的華麗,每一個迴旋,多少雜著幾許哀婉悲涼,卻又毫無悔意、盛大熱烈地沈淪,一直舞到盡頭。

戴上面具,王公貴族、紅頂商人、市井小民、盜賊、娼妓、罪犯並無分別,儘可在明亮的廳堂、陰暗的街角、隱蔽的深閨幽會、私通、放浪形骸。戴上面具,披掛斗篷戲服,劇場演員盡興揮灑自我;名模影星搔首弄姿,展露重重遮掩下朦朧而現的身段;觀光客挟著東拼西湊組合的廉價道具,為了著名景點的獨照權爭得血脈賁張;那些自戀又自卑的職業暴露狂,定是備來最眩麗奪目的行頭,沈默卻聲嘶力竭地招攬鎂光燈,在每一個對準他們的鏡頭前,招搖又生硬地演出。
我摘下面具,半張臉仍有斑斕的蝶影籠住真實身分,或者扮裝更接近我們的真實?初曉時分,隨春夢一層層揭起的輕霧,襯得橋頭寶藍鵝黃絲絨那一對格外鮮麗,眼角凝住一滴水晶淚珠的素白面具,望斷拐進蜿蜒水路消失無影的拱朵拉扁舟(Gondola),未成曲調先煽情,矯飾之極,哀媚之極。廣場上飛起大片鴿群,羽翼下起舞的那對黑白戲偶,頂著高聳入雲的髮髻,銳氣逼人的尖錐芒刺鯨骨裙叉,舉手投足,帶著能劇演員的內斂,堪稱一絕──惟有死亡的使者,方能化生命的昂揚於沈寂,不動之中蘊涵崩天裂地之勢。迎面走來那對渾身珠光寶氣,服裝面具以至毛髮肌膚無不漆金冠玉,信手一揮,黃金如雨而下,儼然以點指為金的麥達斯王(Midas)夫婦自許,孩子們嬉戲尾隨,撿拾滿地滾的金色糖果,那兩人繼續倨傲著闊步前去,又卑微地行禮屈膝,看不見的嘴角咧開古怪的笑容,攜滿一身銅臭而行。
面具節進入高潮前,我們離開了威尼斯,美麗的水都,人類文明的瑰寶,重重魔障圍困的迷宮。靡爛之味,淺嘗即可,耽溺,多少還是傷感。
回到巴黎,儘管這裡人人都戴著面具,我的面具還是招來側目。魅住我半臉的美麗彩蝶,在卸妝後,並沒有翩翩飛去──塗料引起的過敏,糾纏了大半個月,才同橋頭水邊那些鬼影一起淡去。
《中國時報.20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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