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在巴黎(林郁庭)


「我終於看了《感官世界》囉。」Y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腦海中浮現的畫面,是女子大學一群巧笑倩兮的日本女孩排排照,之中的Y並不特出,眼神一般侷促,笑容一樣含蓄。來到巴黎,迫不及待鑽進索邦大學邊側小巷的藝術電影院,談起大島渚的禁忌之作,幾分迷惘、幾許矜持,但眼睛很亮。
「不曉得為什麼英法文都翻成《感官世界》(L’Empire des sens/ In the Realm of the Senses, 1976),日文原名《愛のコリーダ》,愛的鬥牛,我覺得更接近那個故事啊。男人跟女人在愛慾裡纏鬥,赤裸裸的,悶到不行。」
我想起女主角最終於性愛煉獄的斗室,割下情人陽具讓它永遠屬於自己,那姿態可不像生死對決、勝負分曉之後,競技場內如癡如醉,鬥牛士高傲地跨過血流成河的戰利品?在家鄉是不方便這麼招搖,沒管道大約也弄不到一刀未剪的片子,但我每一個帶著待嫁新娘甜美笑容的日本朋友們,都會把巴黎電影院的大島禁片之旅,自然地納入行程中。

新浪潮那些天之驕子掀起影壇風雲之時,巴黎真是影癡朝聖地,貝托魯奇去了,蘇格蘭作家阿岱爾(Gilbert Adair)也去了,遂有《戲夢巴黎》(The Dreamers, 1995)的誕生,以誌電影與青春夢似真似幻的雲雨情事,還有夢醒時分。今日巴黎仍然是電影天堂,每年坎城星光燦爛之時,無可避免要搶走一些風頭,但巴黎一年到頭都是電影節,那個城市能有這樣的奢侈?
在巴黎,每週總有成千上百、各色各樣的電影上映、重映,同期至少有數十檔大大小小的影展瞻新顧往,有選擇就勢必有遺珠,喜悅裡總帶著惆悵。你也學巴黎人買本L’Officiel或是Pariscope文化娛樂指南,瞧瞧本週有什麼藝文活動,但你不再拼死拼活去趕場──沒有不可失去之人、不可錯過之事,生命就是如此,不若珍惜每一個美好的偶然(或是路邊一個廣告看板、隨手翻到的L’Officiel那一頁、朋友買了票卻不克出席的場次)所帶來的驚喜,隨機而隨緣地享受光影之都四時不斷的流水盛宴。大島渚、帕索里尼、柏格曼都是座上常客,楚浮高達回顧展每年總要來個幾回,好萊塢史詩大片,愛戀巴黎的歌舞片,希區考克精選,王家衛作品展,日本動畫大觀。別處積攢一年能量推出的,在巴黎只消幾天時光,莫不是洞窟一晌,人間百年?
日本人發現法國人比他們更熱愛溝口健二、小津安二郎,台灣人這才知道為什麼不少法國新銳導演都說受台灣新電影影響──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在這邊的觀眾,恐怕比國內多得多,而且不只是影展族的觀眾。華燈初上的Pigalle,濃艷不可方物,走進某個熱力四射的夜店,震耳的不是慣有的電子舞曲、民族風搖滾、饒舌樂;魔幻無邊的音樂時而慵懶、時而台味十足,DJ台上赫然是林強,沐浴在侯導、蔡導作品的光影裡。神奇的台灣之夜,幸福的巴黎。
《中國時報.2011.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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