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巴黎到伊斯坦堡(林郁庭)


1883首班東方快車由巴黎出發,穿越雄峻的阿爾卑斯與蜿蜒的藍色多瑙河,途經琴韻如詩的維也納、風光如畫的布達佩斯,止於黑海岸的君士坦丁堡,鄂圖曼帝都。車身暗藍底浮出的金色紋章,與侍從的藍制服金排扣相輝映,車廂光可鑒人的嵌飾木板壁面,鑲出裝飾藝術的精巧秀麗;效率驚人的廚師軍團從僅半座車廂之寬的廚房,魔法般變出一流餐廳的料理,盛裝以待的賓客啜著香檳,盈盈笑語沾染了餐桌燈影溫潤的玫瑰色澤,披撒秀髮的Lalique水晶浮雕仙子,則睜著晶瑩的妙目端看僕役上菜侍酒
接下來的半世紀見證了豪華列車旅行的興起,東方快車載走送來王公貴冑、風流名士、聲名狼藉之徒,也觸發不少文學想像:徒留風月遐思與諜海傳奇的一代豔姬Mata Hari曾為座上客,現代舞之母的鄧肯(Isadora Duncan)據云旅途中「穿得比輕紗還少」;史多克(Bram Stoker)安排筆下除魔者搭乘快車,比透過海路逃逸的吸血伯爵先馳得點截擊;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的班車因大雪受困六天,引發《東方快車謀殺案》的靈感。
如何能割捨對於東方之旅的異色浪漫綺思?隨列車漂泊海角天涯,任壯麗山河眼前開展,國境消融地平線那一端,在時間彷若停滯的幽閉空間,擁抱與陌生人邂逅的期盼入眠。離開巴黎,在神秘的東方醒來,由藍色清真寺至香料市集,為飄渺幽微的香息指引,終於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遊船上,瞥見東方快車到站後失散的俊逸身影;隔船相望那人兒一閃而逝,無須悵惘,命定總會在下一個景點重逢。
帝國崩解,新生的土耳其於現代化的陣痛中掙扎,今日的伊斯坦堡從陷落的君士坦丁裡昇起,三朝帝都顯赫不再,卻依然是雄跨歐亞、獨一無二的城上之城。東方快車隨著新興交通工具盛行,也逐日沒落,停駛的列車廂散落各地,在富豪鐵道迷斥資收藏整修之下,終於重新上路,於這躁急莽撞的新世紀裡緩慢而行,多金的蜜月客遂得重溫舊時代安逸頹廢的殘夢。
從巴黎到伊斯坦堡,我也走過一回。昔時東方快車進了終站,敞開大門等著迎賓的Pera Palace飯店,自是引領風騷的所在──電氣自來水設備,第一座電梯,1926年土耳其首度的時裝秀。踏進這棟歐風建築,新藝術的綺靡風情意外地淡薄,日暮時分瀰漫伊斯坦堡的憂鬱與疲態,卻揮之不去──東西文化交匯慣有的西化與民粹之爭,亦已老去,晦暗裡默默承受光榮的磨折。最終它會整修為國際五星級酒店,重新招攬懷舊的遊客,氣質也必然不同。
在鄰近小酒館坐下,招來沿街叫賣水煮杏仁、燒餅的小販,老闆自動送上盛盤,不怪我們弄來外食,只問要烤肉串、茴香酒配嗎?牆上玲瓏滿目的海明威、希區考克、葛麗泰嘉寶、末代蘇丹與國父凱末爾(Mustafa Kemal Atatürk)肖像,脈脈不得語,盡在不言中。
《中國時報.201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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