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酒來兮(林郁庭)

背著一把不成調的吉他，一盒櫻桃巧克力加上一瓶薄酒萊，F從巴黎飛到舊金山來看我。

飲食文化高度發展的國度，餐桌上任何細節、一點動靜都有學問在。不消說，艾麗榭宮之宴，是法國外交最高戰場；平民百姓也有講究，一瓶酒的選擇，都能透露玄機。友人A告訴我，酒窖外側堆放拍賣時掃來的便宜酒，有不速之客，隨手一拿就能打發，不心疼也不失面子；是知己才能深入他酒窖深處，分享人生歷練與歲月沈釀挑出的好酒。

那回A為我帶來一瓶90年份的波爾多Haut-Médoc， 沒有名莊豪門的光環，卻也不是俗品，費神地長年窖藏，守護到適飲才開栓；接過禮物，抱小孩般小心翼翼捧著酒瓶，當即明白相識未深，卻已是讓他捨得、無愧佳釀的好友。透過酒杯，我望見A的憧憬：溫潤豐厚，內斂沈穩而尾韻幽遠，沒有之前我們乾掉那瓶加州酒的眩目驚奇，慢慢啜飲，放下初時的矜持，益顯其雍容。

但那時的我，心還不定，不耐於平靜致遠之美，老想去突破黃金比例方正格局，即使框架外的不可知，可能帶來災難。

當F問我喜歡什麼酒，隨口說薄酒萊（而非勃根第），是不想讓他花太多錢，順道趁新酒上市之時，嚐個鮮。

看到他選的特級薄酒萊Juliénas，莞然失笑又暗暗自慚，這些年新酒（Beaujolais Nouveau）以強勢的全球行銷搶盡風頭，讓人忘了薄酒萊的美妙不在快速熟成、搶灘上市的新酒，而是這些村名同產酒般清新可人的特級薄酒萊(cru du Beaujolais)──Saint-Amour（愛聖）、Fleurie（如花）、Moulin-à-Vent（風車）──費心手工精釀，可以及早暢飲亦可窖存的細緻紅酒。Gamay葡萄特有的柔和馥郁果香，表現得淋漓盡致，行止舒緩自若，骨骼亭勻，不似新酒躁急──像是等不到成年便要濃妝走伸展台，鎂光燈下著實豔麗，脫了妝卻是藏不住的拙嫩。

Juliénas，春天的滋味。早春桃花的爛漫，濃豔的酒液不斷湧現奼紫嫣紅，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流溢的瓊花裡浮動野地莓果的嬌媚，鮮脆青草與濕潤土壤的光影，緩緩透出來，更顯晶瑩剔透。但它不是那種芳華盡了徒餘空虛，讓人愈喝愈悶的酒，香氣饗宴背後扎實的生命力，如春風喚起的無限生機，無上喜悅。

F走了，留下半瓶Juliénas，於是我獨自把它喝完。開了兩天，酒瓶裡的精靈仍在幻化，最初怦然心動的記憶猶在，春去了，風捲殘花，尚得半日香，言傷逝還太早。

薄酒萊新酒這兩年也漸退燒，新鮮感與銷售下降，大批溫泉客在箱根浴池以新酒洗凝脂的「新酒池肉林」景觀，已為明日黃花。在本地話題性雖亦大減，行銷手法卻不斷推陳出新，從酒商到超商，Hello Kitty與霹靂布袋戲的Q版新酒，竭力要吸引消費者青睞。這又是一個全球化商品結合在地產業的例子，新酒與流行文化，能在有限的保鮮期發揮極致影響力，不也算值了？

《中國時報.2011.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