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封情書》:獻給生命與摯愛的真誠告白(林郁庭)



淨白的封皮,書名Lettre à D., histoire d’un amour(D.信箋:一個愛的故事)以鮮紅標之,出版社頂頭開了朵小紅玫瑰。跟高茲(André Gorz, 1923-2007)在伽利略(Galilée)出版的其他著作看來沒有兩樣,但這本僅僅75頁、獻給愛妻朵玲(Dorine)的小書,2006年於法國發行即成為他最暢銷的作品,哲學家澎湃著深刻思維與情感的人生,由他簡潔流暢的文字表露無疑──大家所熟悉的公共知識分子與當代重要思想家的高茲,與那個陌生而私密、訴說著生死相許愛情的高茲,於書中緊密交纏;重新帶動了一波研究高茲哲思的風潮,並不讓人感到意外。
即使未曾接觸高茲思想論述,對於諸如最後的存在主義者、新左翼運動健將、《新觀察家》(Le Nouvel Observateur)週刊共同創辦人、政治生態學家等慣常與他連結的頭銜不甚瞭解的讀者, 也很難不因卷首深情的呢喃而不動容:
妳八十二歲了,
Tu vas avoir 82 ans.
身高縮了六公分,體重只剩下四十五公斤,
Tu as rapetissé de six centimètres, tu ne pèses que quarante-cinq kilos
但妳依然美麗、優雅、令人心動。
et tu es toujours belle, gracieuse et désirable.
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十八年,
Cela fait cinquante-huit ans que nous vivons ensemble
可我比以前更愛妳。
et je t’aime plus que jamais.
我再次感到空虛啃噬著
Je porte de nouveau au creux de
我空洞的心胸,
ma poitrine un vide dévorant    
唯有你緊貼著我,才能讓它填滿……
que seule comble la chaleur de ton corps contre le mien.
在我們這個快速消費、快速遺忘的速食愛情時代,超脫形體之美甚而無分靈肉侷限的深層共鳴,走過愈半世紀而歷久彌新的愛情(比起王家衛《重慶森林》裡鳳梨罐頭還沒過期,愛情就已消逝的短暫保鮮期,真是血淋淋的對照),仿若是愛之荒漠裡的海市蜃樓。然而高茲與朵玲的愛情不是神話。在哲學家自述大半生過往裡,我們清楚地看到柴米油鹽的痕跡(放棄江山追求愛情的溫莎公爵,從不需為生計傷腦筋,境界到底不同),知道這兩人不是靠著清水與愛情過活,而是以無比的堅毅執著相互扶持,不論生命起伏跌宕,堅貞始終如一,隨著所分享生命的進展,也不斷成長蛻變。在不變與萬變之間,總是珍視彼此的差異與超越了語言文化個性的同質性,使得相互強烈的吸引力與共鳴源源不絕,只要生命延續,愛便沒有止盡。
如果高茲給愛妻的情書僅只於床邊絮語,必然無法如此動人。哲學家生命之末所寫下回顧一生的隨筆,迥異於他結構縝密的論文或旁徵博引的政經分析,看似不著痕跡,然隨意拾起隻字片語,皆擲地有聲,生命的厚度盡在字裡行間。這是高茲的生命之書,而他生命的轉變與產生意義從遇見朵玲開始,於是從宴會上與朵玲邂逅,寫到結縭58載的心境轉折;畢生生涯與思想的轉變,所經歷的時代與人物風起雲湧,歷歷在目。高茲以媒體人、政治社會學者、哲學家的身分,活躍於法國知識界:與沙特為友、潛心探究存在與生命本質,延伸存在主義對於疏離/異化、個體解放的思考,關注資本主義體系對於價值與自由的扭曲;自馬克思的批判思索資本放任造成的政經、社會、環境問題,而常年與工會、勞動階層的接觸以及68年學運的影響,讓他瞭解傳統左派「階級抗爭的模式與目標,不能改變社會」,必須找到新的抗爭場域與思維。除了早年自傳體的《背叛者》(Le Traître,1957),朵玲絕少見於高茲的著作,Lettre à D.初次讓我們窺見她於丈夫的公私領域都占有重要的地位,有她無私的奉獻、強力支持與積極催化,遂成就了我們所認識的高茲。她於70年代因不治之症而長期衰弱,這時期與高茲研究生態政治的中晚年重合──在她靜養的鄉居種樹、以有機食療提振她的體力,因朵玲的病而倍加關注環保與技術批判,再把高茲帶入思想與行動的另一高峰。
在《背叛者》裡扭曲朵玲的形象,高茲滿懷愧疚,Lettre à D.是他的懺情書,為朵玲平反,也給她畫了一幅生動鮮明的塑像。對讀者來說,若還有遺憾,就是我們所知的朵玲,始終沒有自己的聲音,依然是透過高茲而取得一席之地。換個角度來看,如果高茲說人應解放自己於不自主的薪資勞動意識形態,享有工作與不工作的自由,那麼朵玲當然也有自決於話語權的自由,選擇發言或是沈默吧。我們知道她的沈默不是在這個愛的故事裡缺席,或許她選擇不發言,是因為高茲已儘可能誠摯地追溯兩人的一生。這部極具省思的作品,回顧了高茲人生的不同階段,讚譽朵玲對於生活的直覺與感知,也批判了自身對於論述邏輯的仰仗,對於存在、書寫、對這世界以及個體生命永無止盡的探索,再沈思再詮釋,重思自己曾經以哲學的語言無法分析架構的愛,終究是要回歸童年成長形塑最初始本源發現的震撼:「激烈的愛情是和他者進入共鳴的一種方式,身體和靈魂,而且僅僅和這個人。我們微微地在哲學之中,而且,在哲學之上。」終其一生懷抱人道理念的高茲,對於生命與人深刻思考與關懷,方能有這般的深情。因為朵玲,他看到生命與愛的本質為一,於哲學之中、在哲學之上,為存在賦予自由與意義。
Lettre à D.的繁體中譯本《最後一封情書》於2011年初出版,文末多加了編輯部整理的一則新聞:20079月,高茲與妻子於寓所雙雙服毒辭世,遺體火化合而為一,完成二人死亦同穴的心願。一年前出版的Lettre à D.已經預告了這個結局──病入膏肓的朵玲縮了6公分、只剩45公斤,而高茲於卷尾說了,他不願當那個跟在棺槨後面、捧著骨灰罈的男人。他跟朵玲都不希望成為對方死後的存活者,而這不是什麼說說就罷的山盟海誓,兩人其時已下了堅定不移的決心。
《最後一封情書》若與法文初版並排,倒是黑白相映成趣。當情書已成絕筆,由象徵生命初始與結束的闇黑,重述這個愛的故事,不是再貼切不過?書市上少見這般全本皆黑,內頁也是黑底浮現銀灰字跡的掌中書,原本的散文體重新以詩歌格式編排,確實獨具巧思。情人節收到這樣個性化的禮物,心裡是該竊喜送禮人的不凡品味,還是為高茲與朵玲的至情至性所震懾,而開始懷疑所遇是否為畢生知己,能否成就這樣的感情?在我們這愈趨功利躁急的年代,生命與愛正逐步失去真誠與自主性,若真能有千載難逢的契機,何妨拋下對於利害成敗的偏執盤算,且趁感官知覺尚未麻木不仁,去感受深邃而美好的共鳴?
《走台步創刊號.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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