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探秘(林郁庭)

黑頭轎車載著王佳芝上了戒備森嚴的外白渡大橋,緩慢地行進,一輛又一輛機槍環伺的運兵車絡繹往來,太陽旗黑夜裡飄揚著,他們在哨站前被擋下,儘管有特權,盤查驗證照樣仔細。一小段鐵橋,劍弩拔張,風聲鶴唳。過了橋,她進入一個和服與日語當道的世界,重重的格窗拉門一開一闔,那層層隔開復交融的空間,公眾與私密混雜、軍官與娼妓狎昵,她踏上疊疊鋪開的榻榻米,為酌酒自飲的易先生唱上一曲「天涯歌女」。
到虹口也是他的安排麼,她在車上問。李安的鏡頭追隨她到了虹口日租界,深入敵人腹背,入戲了,似真似假地,一個眼波,一個手勢,就這麽攻城掠池。

虹口不是熱門旅遊點,但日本人的觀光攻掠手冊都會提到,多少牽扯著歷史因緣。上海開埠後英美法先後設立租界,經營自己的國中之國,英美租界於十九世紀末發展為公共租界,逐步擴大並分區治理。自十九世紀後半葉,日本僑民陸續進入上海,主要集中於隸屬公共租界東區和北區的虹口,一戰之後,日本人於虹口的勢力已經超過其他國家,並積極參與公共租界管理事務;虹口在日本侵華的野心中逐步扮演重要角色,公共租界工部局已決定將越界築路地段交還中國,日本駐軍仍悍然拒絕,蘇州河以北遂成其控制地區,蔚為「上海日租界」。
很多名人住過虹口。緊依著多倫路「海上舊里」牌坊,那獨樹一格的伊斯蘭風豪邸,曾為孔祥熙公館;白崇禧住過的210號別墅,是紅白相間的法式新古典建築,白先勇亦短暫棲身於此;古樸的磚造教堂上添了飛檐赤柱的,是上海僅存中西合壁的基督會所鴻德堂。30年代左翼作家聯盟在這條街成立,魯迅、郭沫若、葉聖陶、瞿秋白、茅盾、丁玲、沈尹默等曾於此居住創作,以他們形象鑄造的銅像,或是伏案而讀,或是持傘而立,或是倚几暢談,或是扶攜後生,一尊一尊地伴著遊人街頭到街尾,不過五百米的小街,蘊藏了多少民國往事。夾在資本家宅邸之間,如景雲里、永安里的石庫門,充滿里弄生活的庶民氣息;阿姨婆婆們敞在弄堂口閒磕牙,遊客與歲月自顧自地走過去,看也不看一眼。
沿街小鋪子多買賣骨董、書畫、玉器、奇石、傢具,月曆牌上鮮麗的美人,泛黃海報裡胡蝶阮玲玉的笑靨。假日要是天氣好,石板道上攤販的古玩飾品小玩意一路擺過去,玲琅滿目,不管真品還是假貨,在陽光下同樣絢麗繽紛。多倫路名人街的觀光始終搞得不怎麼成功,那頭有劇組在拍片,竟沒有半個人探頭過去看熱鬧;若說有好處,就是遊人冷落,咖啡餐飲的消費也不致於水漲船高,還能貪得一個閒適而實惠的下午。
「你看那個,真是穿睡衣的!」
我跟朋友都瞪大了眼,在那粉紅小碎花走過去以後,不懷好意地拿起相機對準,又怕她聽見快門聲,不敢跟得太近。到上海從來沒看過傳說中大搖大擺睡衣上街買菜逛百貨店的大嬸,或許世博的儀容宣導還真收到了成效,捉狹的遊客卻不免要失望了。她能感覺到背後貪婪的凝視嗎?那兩隻粗大的麻花辮,紅繩隨意紮住,沈沈地壓著後背,一式不修邊幅的棉布花衫褲,沒看錯,真是睡衣,不是休閒服。走到弄堂口一拐,進去了,不知怎的,有些不捨,好像這輩子再也看不到睡衣逛大街的身影了。
回頭走幾步路,我帶朋友進了魯迅公園。孫中山神戶演說提到,外灘與北四川路兩個公園,中國人與狗是不能進去的;北四川路指的多半是這公園,門口立牌之說,愈來愈有人質疑其歷史真偽,或云是李小龍《精武門》情節,確定的是孫先生必然慷慨激昂,以這個小故事引發多少革命熱血。
朋友興奮地咔嚓咔嚓猛拍──這裡跟她租賃的法租界氣氛截然不同,一點都不小資,濃郁的在地色彩,對於外商公司上班的她,太新鮮了。公園裡一步一風景,園林之色是勝景,園裡唱歌、起舞、下棋、談情的剪影,更是絕景。聽說魯迅當年常來公園裡散步,想他老人家緩步曲徑,穿過垂柳掩映殘荷的早秋,登上越虹橋,舉目而望,劃破花陰漣波的遊船,鑽過橋拱,滑進天光雲影裡,豁然開朗。
樹蔭下沒一張凳子空的,有人攤平了報紙覆在臉上,舒舒服服打個盹;有人擺了棋盤對弈,一旁觀戰的看得津津有味,直比當局的還迷;梧桐下已經開了好幾桌,紙牌窸窸窣窣,麻將筒子互碰,習習扇風是看牌的,偶爾有人胡了,旁邊跟著拍手,別桌的也撈過界來叫好。臨水處有個馬蹄形休憩亭,薄牆略略淺隔,每一座都有一圈票友,或是胡琴拉著咿咿呀呀,或是跟著揚聲器播放的伴唱,那邊兩個擺著名角的姿態對戲,跑龍套的抽閑在後面吊嗓子。亭邊一棵大梧桐遮蔭了多少側耳傾聽的雅客,遠一點那幾人擺開茶座,杯裡的碧螺春映著一池秋水,對著綠瑩瑩葉末染上幾爪金黃的桐影,配幾分不純熟喉韻裡淡泊的滄桑,正好。
轉角那十幾把薩克斯風,儘管參差錯落,陣容夠堅強的,還有人指揮。
「老師音樂系退下來,閒不住,每個禮拜來公園教我們。」後邊輪椅上的老人說,「他人真好,不收錢的。附近醫院的老同志都來學,我第二次,還跟不上,就自己練。」說著又吹起來了,要我們多拍照貼博客,讓大家都知道。這微風晴日的午後,越過老年薩克斯風樂隊的肩頭,孩子們的風箏搖搖擺擺地掙扎,草地上打了好幾滾,終於飛起來了。
我把朋友落在公園那兒,趕著在關門前到猶太難民紀念館。列強勢力瓜分的上海,由於是全世界唯一不須護照便可進入的港口,於二戰期間收容了不少逃亡的德國猶太人,日本當局將其集中在虹口提籃橋的「無國籍難民指定區」,號為上海隔都。這塊僅一平方英里的彈丸之地,於高峰期擠進二萬多名猶太難民,生活雖然艱苦,仍然建立生機蓬勃的社群,有自己的報紙、學校、禮拜堂,也參與當地運動競賽、戲劇表演,餐廳還有歌舞秀,隔都並不與世隔絕,儼然為「小維也納」。
紹興路還有家維也納咖啡館,供應奧地利式咖啡點心,提籃橋曾經的「小維也納」,只留著霍山路舟山路上那排建於20年代的歐風古典建築,見證猶太人口極度密集、商販繁茂的景觀;戰爭結束,猶太人走了,上海人進駐,隔都過往彷若煙雲。
這家紀念館門票昂貴冠於全上海,簡介說明只有英文版,大約算準了上海市民沒興趣花這麼多錢參觀,不如乾脆把目標對準美國、以色列來的遊客,或是想了解自己民族一頁血淚史,或是家族中真有人逃過納粹魔掌,在隔都留下生活痕跡。導覽員也是一絕,操著口音極重的英語,萬分熱情地解說隔都歷史、館內史料,投入得就像他自己也是猶太人一般。
拿著導覽老伯給的地圖在附近閑晃。「小維也納」的大西洋咖啡館、屋頂花園早就不在,路口卻有家小小的義大利咖啡館,不敢抱太多期望,卻還忍不住要走過去。那當然跟義大利猶太人或義大利沒有任何關係,卻有一樣絕對不義大利的東西讓我嘴饞了──熱呼呼的酒釀水果羹。
過街霍山公園的「無國籍難民指定區」紀念碑,繞了好幾圈才看到,花園藤架下或歇或弈的老人,假山堆爬上爬下的孩童,毫不費力映入眼簾。正一匙一匙杳著我的水果羹,剛才紀念館一同聽導覽的那夥人又出現了,猶太媽媽拎著兒子到紀念碑前,肅穆地讀完說明,對我一笑,翩然而去。
皇冠.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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