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式料理⋯ (林郁庭)


推開毫不起眼的店門,像進入時光隧道,回到洋溢金色甜蜜的美好年代,穿過昏黃懷舊的走道,豁然開朗,本世紀的陽光透過天窗招搖燦爛的臂膀,沿著四層樓高的天井而下;圍欄花草得潤恩澤,恣肆吐露蓊鬱心意,舊時代幽閉淫逸的情調,給這半開放的熱帶期許沖淡了。
知道這小酒館走平實家鄉菜的路線,瞧侍者丟上盛著四根牛脊骨的大盤,還是相當震撼。旅法多年的C,說未見如此豪邁的烤牛髓(那時對狂牛症還不甚恐慌)。看他津津有味吸乾第一根精髓,意猶未盡取了第二根,到第三根已露疲態,第四根幾乎要反胃了。
若是米其林星級的餐廳,大約只用1/4根脊髓(其餘熬煮醬汁),混入其他高級食材,以繁複手法烹調,華麗盛盤。或者更老派以haute cuisine(高級料理)自許的,這樣的菜根本不能入流呢?
從優雅上菜的餐桌到紀律嚴明、層級分明、分工細膩的掌廚部隊,法國菜給人的印象,讓我們忘了高盧君王徒手吃肉、大碗喝酒的過往。麥迪奇家的凱瑟琳嫁入法國,帶來文藝復興義大利的吉光片羽,法國人才開始用叉;經歷數世紀演變,歷代名廚不斷創陳出新,haute cuisine與廚房軍團逐步成形,法人對廚藝與美食的講究也深入西式料理核心,蔚為典範,造就一代代風華饗宴。
若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料理趨勢也是這般爭合不定。60年代崛起的年輕主廚們,崇尚原味與適度烹調,質疑古典料理所擅濃厚醬汁和繁雜調理,從地方菜系尋找靈感,不拘泥正統。新式料理風行數十年,卻愈來愈走向/回繁複的路線。
法式料理演化的過程中,外面的世界可沒有閒著。一群挾法系和地中海料理為底的後起之秀,以更無所拘束的複合烹調、有機食材,推廣慢食運動,更政治性地抗全球化、力挺在地農業;結合科學研究的分子料理學,讓廚房成為實驗室,食材突破既有的印象形體,於饕客味蕾上爆發一波波驚喜。料理界遂在前衛、懷舊或師法自然的浪潮下,反覆演練人類最古老的食之藝術。
法國人多少不是滋味。巴黎的時尚首都之銜,已深受米蘭、倫敦、紐約挑戰;法國葡萄酒的地位,因新世界異軍突起,愈失獨尊之勢;法式料理陶冶的主廚們,卻捨去法式的歷史包袱,在法國境外大放異彩。法國菜真要式微了嗎?
四根牛髓事件後幾年,我和最佳酒肉朋友的C,再度面面相覷。這回我們在一家雅致的三星餐廳(不是米其林,而是當地觀光評等),剛試了一口瘦長烈酒杯呈獻的奶油龍蝦湯(也只剩一口份量)。
「這腥味?」
這種地方不可能犯如此明顯的錯誤。我們盯著精美的底盤,發現一小撮綠意,肯定不是裝飾用。那幾根香草才沾著湯,味道已全然改觀。
或是繁複或是簡練的烹調,勾起純粹而美好的喜悅,是亙古不變的。
《中國時報.201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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