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身之約(林郁庭)


穿過跨河大橋鋼骨築起的一道又一道長虹,火車進了站,心滿意足地歇下。從河上可見高聳如雲的雙子尖塔,離了火車的腳才踏進科隆站大廳,巨幅玻璃牆驀地裸露大教堂一隅,鋪天蓋地而來,直要把遊人蜉蝣般朝朝暮暮的肉身給吞沒了;震懾中,不禁要贊歎近距離所觀,細密如織錦的精美雕飾。
近萊茵河畔,有不少咖啡座小酒館,向晚時分,啜飲瘦長試管杯盛的科隆啤酒(kölsch),可以一路沁涼入夜。若說德國啤酒昭顯地方特色,慕尼黑是豪爽,漢堡冷凜有勁,柏林則帶著大都會的多元(和詭異)。屬於kölsch的明亮、優雅果香與微苦,像是反映了科隆人的爽朗,世故而不失友善,飄忽中能感受到真誠,令人難忘。

循著記憶回到這餐廳,進入空無一人的接待室,主人突地不知哪兒冒出來,一如當年。看著我,笑容頓了一下,眼底閃過一點光,再綻開微笑,「歡迎,你還在巴黎唸書嗎?」
過了兩年,客人來來往往,他居然還記得。
那時我初次造訪科隆,前兩日在大教堂附近,飽受專門餵觀光客的食肆之苦,決心在離開前嚐到好酒好菜。帶著動物性的本能,我在這家不起眼的店門口駐足,不曉得直覺帶我來到此地頂尖的餐廳。
直接說我是來喝酒的,請他們上能配酒的菜;老闆笑了,也很乾脆在我面前擺開一列酒杯大軍,一瓶一瓶地開,只算單杯價錢。他如花蝴蝶周旋於各桌熟客之間,還不忘為我上入門德國白酒課──產區、分級、釀造法、葡萄風味──一塊兒一杯杯仔細品鑑。
「你從法國來?你瞧我們還是得回法國去。這上好的德國Chardonnay,在勃根第Puligny Montrachet旁邊就失色了。」他嘆氣,卻很陶醉。
我當然沒有怪他偷偷夾混法國貨,那是旅法期間我喝過最好的酒。到其他客人散了,他帶我看隱蔽隔間的VIP室、政治人物喬事情的所在,秀出酒窖入口,「這只是一部分收藏。」
他要我再來,「但不要帶著觀光客的態度。」我還沒來得及抗議,他又笑說,下次來就是朋友了。
衝著這句話,我於兩年後重返,而他也馬上認出我。一樣令人回味無窮的美食佳釀,隔天發現被我們折騰一晚、累斃的女侍者眼花,賬單多寫一個〇。
老闆說會補償,但不是透過簽卡單退款,「你來,我請你吃一頓。」
但我已經離開科隆,在查理曼大帝立為帝都的溫泉鄉亞琛(Aachen)晃蕩。當晚我又搭火車回來,不是因為他欠我,而是垂涎於他要跟我分享的。看著酒菜幾乎無止盡地供應,我納悶了,在餐桌上的絕對十倍於我多付的錢。
瞧我又要掏錢包,他搖頭,說好請客的,算什麼錢?「只要答應我,以後回科隆,記得來我這兒吃飯。」
之後有次出差路經科隆,卻騰不出時間過去。我確實承諾有生之年,只要到科隆一定找他共飲。難得終身之約,欲毀這般容易,讓人不無感歎。
《中國時報.201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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